第14章 1937年，寧死也不做漢奸（二）

穿過中山門回城的路上，周金泉聽到城外湯山方向隱隱傳來槍炮聲。日本人真的打來了。周金泉的心要從口腔中跳出來，他跟著人群狂奔。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聽見自己一邊跑一邊念叨。他希望這是一個神奇的咒語，會讓他騰空而起，飛過長江，砰的一聲，落到天生港的江堤上。

他現在能看到下關一帶的逶迤江堤，下關碼頭就在不遠處，但根本無法接近。人潮涌動，叫罵聲，哭喊聲，讓人絕望，讓人瘋狂。周金泉感覺自己是糞坑中的一條蛆，蠕動，掙扎，鉆營，渾身的汗被凌厲的寒風吹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終于擠到江邊，輪船根本不敢靠岸，停在江心，有船票的沒船票的都往擺渡的幾條小船上涌，有的被擠落了水，有的吊在船幫上，有一條小船承受不了太多的人，一下子翻了，許多人在江水中撲騰……

激烈的槍炮聲在南京城東、西、南三個方向響起。空中，日軍飛機呼嘯而過，扔下的炸彈震耳欲聾，四處騰起火光和硝煙。

周金泉想，除了想辦法渡江，已經無路可逃了。

沿著江堤，周金泉向東走。南通在東。在江北。往東走一點，總會離家鄉近一點。就是被日本飛機炸死了，也能離老家近一點。在越來越密集的槍炮聲中，周金泉晝行夜伏，餅干吃光了，水也喝光了，抵達燕子磯西側三臺洞的時候，已是數日后的拂曉。到處是潰散的游兵散勇、難民，和下關碼頭一樣擁擠不堪，一片混亂。

周金泉看到當兵的有人在砍木頭電線桿，有的在江邊扎木排，有的在拆老百姓房屋上的門板，一個個像無頭蒼蠅。

江面上，沒有船。看來，要過江，只能像那些當兵的一樣，借助木排、門窗、木桶、澡盆、棺材等順流漂浮，聽天由命，可能淹死，可能凍死，也可能被炸死。周金泉看到八卦洲一帶的江面上，日軍的幾艘炮艦在游弋，炮彈呼嘯著飛來，許多人被炸死在江中，江水中尸體沉浮，紅紅的血水翻卷著，硝煙味混雜著血腥味涌入周金泉的鼻腔，他彎下腰，干嘔。

陰沉的空中，日軍的偵察機在盤旋，撒下的勸降傳單雪片樣在人群中飄蕩。周金泉想起出殯時孝子們拋撒的紙錢，現在，整個南京城，死神降臨，惡煞橫行，地獄之門大開，無數冤魂在烈焰中，在刺骨的江水中，在寒光閃閃的刺刀上，在槍林彈雨中，慘叫著，哭喊著，掙扎著……周金泉知道，自己隨時會加入其中，成為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冤魂。

他跳入冰涼的江水中，撥開斷肢殘尸，拼命向一個床架子游去。床架子上，有三個國軍士兵。還有一個士兵坐在一具空棺材上，在后面扶著床架子護送。周金泉撲過去，抓住床架子，喊：“救救我，帶上我。”一個掛著中校軍銜的軍官命令他轉到右側，這樣，四個人分坐在床架的四角，保持了平衡。

周金泉發現床架子上雕著平安如意的云紋，還有如來觀音的佛像，然而，誰也不來保佑，四個人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岌岌可危。中校命令大家把濕透的棉衣脫下扔到江里，減輕床架的負擔。

床架子順水漂流到八卦洲東南邊的時候，突然遇到急流漩渦翻沉，周金泉和其他三人拼命向岸邊游去。

上岸后，周金泉和這群散兵擠在一個空房子里過夜，用柴火烤干從死人身上剝下的濕軍服穿上，渾身哆嗦，沒得吃，沒得喝，聽著江南傳來的槍炮聲、慘叫聲，坐到天明。中校軍官和周金泉一聊，得，還是南通老鄉，軍官是在南京紫金山一帶和日軍激戰了數日的教導總隊第二旅三團副團長彭月翔，如東人。

天亮后，周金泉跟著彭月翔登上了一條搖櫓小船。當兵的根本不會搖櫓，小船東扭西歪，行駛緩慢。周金泉抓過櫓，說：“讓我來搖，我會！”

當小船駛出八卦洲的港口時，日軍炮艦向渡船猛烈炮擊。有的小船被擊沉打碎，斷肢在空中飛舞、墜落，江水被染紅；有人跳下河躲避，卻又被淤泥湮沒。彭月翔喊：“金泉，停船！”

敵艦炮擊渡船，浪花飛濺，彈片橫飛。彭月翔叫：“聽我指揮，大家趴下！”眾人連忙伏在船底不動。等到炮艦開動，炮管轉到別處，彭月翔指揮周金泉加速搖出港口。

在燕子磯對面瓜埠街附近上岸后，彭月翔對周金泉道：“金泉，沒當過兵，挺有種啊！要不，跟我到浦口車站，隨部隊繼續揍日本鬼子去。”周金泉搖頭：“不行啊，彭團長，我5年沒回家了，得回家去看看老娘。”

彭月翔點點頭：“也好，人哪，盡忠也不能忘了盡孝。”從身上摸出兩塊銀元，按在周金泉掌心，“一路當心，有緣再聚。日軍攻占了上海、南京，唉，南通陷落的日子，我看哪，也快了。記住，千萬不能做漢奸！”

周金泉有力地點頭：“彭團長放心，我寧死也不做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