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透著一絲涼意，雨水打濕了檐下臺階。

燭火映著陳策棱角分明的面龐，多了些神圣的朦朧感。

老人有些愣在原地，不知是對陳策這一番高談闊論的震撼，還是心中郁郁多日后終見曙光的錯愕。

他舉棋不定，望著大勢已去的棋局，又看了看那云淡風(fēng)輕般笑著的陳策，最終撫袖凝神，將棋子放回了棋奩。

他眼波流轉(zhuǎn)，似是想看透眼前的年輕人，可片刻后，他還是跟著念叨了一句：

“知行合一？那依小友所言，又該如何知行合一？”

陳策盯著棋盤，見到老者收棋入奩，顯然已有認(rèn)輸?shù)淖藨B(tài)，那他自然不會再繼續(xù)胡攪蠻纏，非要將棋子下完壞了老人的體面。

再說了，對方都已把稱呼從狂生改為小友了，自己若是再不懂得分寸豈不更加得罪眼前這個老頭兒？

想到這里，他在心中措辭了一番后緩緩開口：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此，心中良知即明，便要知矢在弦，不得不發(fā)，知其不可為之而為，即為大勇。知其是可而為之，方為真知。”

陳策目光如炬，慢慢撿起棋盤上氣絕的白子，繼續(xù)道：

“君子何以自持，這個嘛……某覺得便要在事上多磨。”

坐于對面的老人若有所思，胡須微顫：

“事上多磨？”

陳策點了點頭：

“說白了，也就是事上見心，事上驗知，就比如，與人談?wù)摰赖挛恼聲r，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文字表面。

宣之于口，自然要入其心，并且將其用于事上驗證。要將其中的“理”貫徹到身體力行，化為修身齊家，乃至日后時機所至，治國安邦的實際行動。

莫問前程吉兇，但求無愧于心便是如此。

當(dāng)然了，某所感所悟亦不絕對，但于此時世道而言，某覺得并無其他良策。

再比如，這百萬百姓困居杭州，是拒方臘于外？還是順應(yīng)其治？

我覺得人們心中都有自己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并非朝廷的一言反賊亦或者是方臘的那句天下永樂可以一概而論。

老先生是有學(xué)問的人，既然整日與小子坐論在斗室之中，想必也對如今世道有了很深的認(rèn)知。”

說到這里，他將白色死棋全都收入棋奩，繼而緩緩站起身子，一手負(fù)于身后，一手去接檐下的滴雨。

氣氛有些靜謐，燭火忽閃著，將陳策的影子投的很大。

“至于天下人心各異，社稷維系的事情，說到底這個話題有些大逆不道，但此時咱們也就只當(dāng)是閑聊，小子就將拙見說于老先生聽聽也無妨。

就是事后，老先生可莫要再在背后議論小子離經(jīng)叛道才是，不然某可不敢再和老先生談這種話題了。”

老人琢字琢句考量陳策以上的論點，越是分析越是覺得眼前青年人的話驚世駭俗。

但又如同天際忽閃的閃電，刺破夜幕后顯得如此的令人驚艷。

“小友之言真是……真是讓人震聾發(fā)聵，老夫這一生六十年，也算是飽讀圣賢書，如今看來嘛，倒是……呵呵～

也罷，老夫日后不再說你便是，再者今日之言，只入咱們?nèi)酥∮延懈卸l(fā)，我等也不好扼殺少年人的疏狂不是？”

陳策看著眼前老人擺出一副文縐縐的文人姿態(tài)，不由笑著點了點頭：

“至于如何維系社稷？這本就是個不存在的問題，用你們的話說，便是明君在位，朝野清明，軍伍忠勇，百官清廉，天下自可維穩(wěn)。

但與我而言，這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民心本就自有公論，自有向背，朝廷行事，合于萬民之心，順乎生民之命，自然萬民歸心，社稷穩(wěn)固。

若倒行逆施，苛政猛于虎，視萬民如草芥，縱有千萬條規(guī)條律令，天理背書，也終將被這浩浩蕩蕩的民心所傾覆！

如今這東南局勢便是最好的證明！

方臘月余便可聚得這幾十萬造反大軍，難道他們?nèi)际鞘芰艘粌删涞男M惑才做下這等殺頭的事情嗎？

顯然不是，想來，他們也只是順應(yīng)了內(nèi)心，順應(yīng)了天理吧……”

瑟瑟的細(xì)雨依舊，冷風(fēng)罐入了廊下，讓坐在棋盤面前的老者身子一顫。

他看著陳策的側(cè)影，微微失神。

今日，這個年輕人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比之前幾日還要更加讓他感到心驚。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這年輕人竟將他畢生所堅守的信仰根基，以及他埋在心底的國事憂思，全都剖析的如此血淋淋又直指事情本質(zhì)。

特別是他那句“心即理”，“知行合一”，“破心中賊”，“萬民憂樂”，這怎么可能只是一個剛剛?cè)豕谥甑哪贻p人可以說出的？

這一刻，他的表情極為復(fù)雜，有驚駭，有恐慌，有困惑，有掙扎，甚至對靜立身前的青年人起了迫切的愛才之心！

但一想到剛才此人說的那些觀點言論，心中不禁惋惜起來。

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這年輕人對如今大宋朝堂的厭惡已經(jīng)很深，再到那句“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的大逆不道之言，顯然也如自己一般很是失望吧？

他微微站起身子，腰膝有些疼痛，不過這都是些老毛病了，捶了捶腰背，本是渾濁的眼中，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閃過一絲精芒，隨后迫切的朝著陳策開口道：

“小友言辭犀利，剖析觀點獨道，不知該是何等大儒之家才能教導(dǎo)出小友這般的才俊？

不知小友師從何人，這“心即理”，“知行合一之說”，又出自何處經(jīng)典？是何圣賢所倡？”

陳策眼看自己說的有些多了，便心中暗自懊惱。

他明知道這眼前老頭兒最喜打破砂鍋問到底，自己怎又這般與其多言？

陳策笑了笑，立馬結(jié)束了此話題。

“那人是個隱士，某只知那人姓王，有幸得其教導(dǎo)過一句，“汝輩讀書人，當(dāng)以致良知于天下”其余的倒是不知了……”

就這樣，那老者還想再繼續(xù)追問下去，陳策自是不再給他機會。

只見他指了指棋盤：

“唉～老先生的棋藝還是沒什么長進(jìn)啊？走了……”

說完便拿起一旁的油紙傘，撐開后踏入了雨中。

那老者一聽陳策拿他棋藝說事，當(dāng)即臉色便轉(zhuǎn)為惱怒。

“你這狂生，好生無禮，真是……”

他剛要再說對方離經(jīng)叛道，一想到剛剛自己明明答應(yīng)了人家不許再說，便輕笑一聲，開口道：

“真是不學(xué)無術(shù)……”

陳策走至院門前，突然停步，轉(zhuǎn)身看向站在廊下的老者以及那位中年大叔：

“最近這邊巷子可能會發(fā)生一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盡早搬走的好，如果實在沒地方去，那就盡量不要出門，嗯……就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