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深吸一口氣，混雜著煤煙和塵土味的空氣灌入肺腑。兒子說得對。他不再是那個可以渾渾噩噩、只為一份死工資熬日子的基層職員了。賬戶里那筆巨款如同沉睡的火山，需要他投入全部的精力去挖掘、去運用。更何況，離婚的硝煙尚未燃起，那個“更好”的可能還在迷霧中等待他去尋覓……所有這些，都需要時間，需要自由身！而那個效益滑坡、官僚橫行、如同巨大鐵籠般困了他多年的老牌國企，必須立刻斬斷！
“好！”他用力點頭，粗糙的大手在兒子柔軟的發頂揉了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道，“默仔，自己去書店……小心點。爸……這就去廠里！”他不再猶豫，將裝著換洗衣物的癟癟帆布袋塞給兒子，自己則挺直了腰板，大步流星地朝著廠區的方向走去，背影帶著一種一去不返的決絕。
陳默目送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擔憂。他拎起那個對他而言有些過大的帆布袋，邁開小短腿，熟門熟路地拐過幾條街巷，朝著縣城中心那棟掛著“新華書店”招牌的三層小樓走去。
推開書店厚重的玻璃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紙張油墨和淡淡灰塵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九十年代的書店，沒有后世明亮的燈光和舒適的咖啡座，只有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深棕色木質書架，像沉默的巨人般矗立著。書架間光線略顯昏暗，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靜的、屬于知識的莊嚴感。零星幾個顧客在書架間緩緩踱步，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是這里的主旋律。
陳默徑直走向標著“數理科學”的區域。他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書架前顯得格外渺小。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書脊上的書名：《算術基礎》、《代數初步》、《平面幾何》、《立體幾何》、《三角函數》、《微積分入門》……從最基礎的運算原理，到抽象的思維模型，再到高等數學的鋒利武器。
他沒有絲毫猶豫。踮起腳尖，小手費力地抽出那本最厚實、封面印著復雜公式的《微積分入門》。又抽出《高等代數精講》、《概率論與數理統計》。轉身走到旁邊的“經濟金融”區，《宏觀經濟學》（薩繆爾森著）、《微觀經濟學》（曼昆著）、《貨幣銀行學》、《證券投資分析》……一本本前世讓他望而生畏、需要耗費數月甚至數年才能勉強啃下的大部頭，此刻被他毫不猶豫地抱在懷里，堆得幾乎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找到一個靠近窗邊、光線稍好的角落，也不管地上是否干凈，直接盤腿坐了下來。厚厚的一摞書放在身邊，像一座等待征服的知識堡壘。他拿起最上面的《算術基礎》，這本本該是給小學生啟蒙的書，此刻卻成了他測試自己“超級大腦”極限的第一個標靶。
翻開扉頁。
目光掃過。
“加法交換律：a + b = b + a……”
文字入眼，瞬間解析！不僅僅是記住，是理解其底層邏輯，是看到它在龐大數學體系中的基石位置！如同拼圖的第一塊完美歸位，整個基礎運算體系的脈絡瞬間在腦海中清晰浮現！
沒有停頓，指尖翻動書頁。
“乘法結合律：(a× b)× c = a×(b× c)……”
“一元一次方程：ax + b = 0……”
“簡單幾何圖形周長面積公式……”
嘩啦…嘩啦…書頁翻動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起初還帶著刻意的“閱讀”，很快，就變成了一種高效的、近乎恐怖的“信息錄入”！目光所及，所有的文字、符號、公式、圖表，都如同被無形的數據線連接，直接灌輸入他意識深處那座剛剛發現的、擁有無限容量的知識宮殿！
他沉浸在一種奇異的狀態里。外界書店的靜謐、窗外街道的嘈雜，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膜隔絕在外。大腦高速運轉，清涼的氣流似乎隨著知識的涌入在顱腔內盤旋，帶來一種近乎愉悅的充實感。前世那些零散的、一知半解的數學概念，此刻被系統化地梳理、夯實、連接成一張嚴密而龐大的知識網絡！
《算術基礎》翻完，丟開。
拿起《代數初步》。
“因式分解……”
“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
“函數初步概念……”
速度更快！理解更深！那些抽象的符號和變量，在他眼中如同有了生命，彼此間的關系清晰可見！
《平面幾何》……
《立體幾何》……
《三角函數》……
一本又一本，書頁翻飛的速度讓偶爾路過書架、瞥見這個角落的顧客瞠目結舌！那個穿著樸素小汗衫、盤腿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哪里是在看書？簡直像在給書本扇風！他那小小的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整個人都與手中的書融為一體。
當陳默終于合上那本《微積分入門》的最后一頁時，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在書店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意識海中，風暴平息。
代數、幾何、三角、微積分……所有剛剛“掃描”過的知識，如同星辰般懸浮、閃耀、彼此連接、運轉不息！一個完整的、從基礎到前沿的數學知識體系，已然在他腦海中巍然矗立！清晰，穩固，觸手可及！
他睜開眼，烏黑的瞳孔里仿佛有智慧的光芒一閃而逝。沒有滿足，只有更深的渴望！他隨手拿起身邊的《宏觀經濟學》（薩繆爾森著），這本前世讓他讀得頭昏腦漲的經典教材，此刻翻開——
“國民生產總值（GNP）……”
“總需求與總供給模型……”
“菲利普斯曲線……”
經濟學的晦澀術語和復雜模型，在剛剛構建的堅實數學邏輯基礎上，瞬間變得條理分明、脈絡清晰！宏觀經濟的運行規律，如同精密的鐘表內部結構，在他眼前被一層層拆解、分析、理解！閱讀速度再次飆升！
書店里安靜得只剩下翻書的沙沙聲和陳默偶爾因坐姿不適而輕輕挪動身體發出的細微聲響。夕陽的金輝透過窗戶，將他小小的身影和身邊堆積如山的書本籠罩其中，構成一幅奇異而震撼的畫面。
當陳默將薩繆爾森的《宏觀經濟學》輕輕合上，放在那摞已經“攻克”的書山最頂端時，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和強烈的饑餓感襲來。大腦如同高速運轉后微微發燙的引擎，而小小的身體，終究是兩歲孩童的軀殼，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帶來的僵硬和疲憊感清晰地傳遞上來。
“呼……”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揉了揉有些發麻的小腿和酸澀的后頸。“這具身體……還是太弱了。”他心中默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靈魂力量與肉體容器之間的巨大落差。知識可以無限汲取，但這承載的容器……需要同步強化！體能訓練，必須盡快提上日程。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體因為久坐而晃了晃。他抱起那幾本剛剛“掃描”完、對他而言已無價值的經濟學大部頭，邁著有些發麻的腿，走向借閱柜臺。他需要換下一批“彈藥”。
柜臺后的中年女收銀員正打著哈欠，看到陳默抱著幾乎比他頭還高的幾本磚頭一樣的書蹣跚走來，驚訝地張大了嘴。
“阿姨……還書。”陳默努力把書放到高高的柜臺上。
收銀員看了看書，又看了看柜臺外那個小不點，再看看墻上的掛鐘——距離這孩子進來，才過去不到三個小時？！她難以置信地拿起最上面那本薩繆爾森的《宏觀經濟學》，厚得能當磚頭！她下意識地翻開，里面干凈得很，連個折角都沒有，完全不像是被認真閱讀過的樣子。
“小朋友，你……你看完了？”收銀員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懷疑和不可思議。
陳默抬起小臉，眼神清澈平靜：“嗯，看完了。謝謝阿姨。”他不再多說，踮起腳尖，小手又指向書架深處，“我還要借……那本《微觀經濟學》（曼昆著），還有……《高等物理（力學篇）》。”
收銀員：“……”
與此同時，縣機械廠那扇銹跡斑斑的鑄鐵大門內，氣氛卻如同凝固的鉛塊。
陳建國站在車間主任老王的辦公室里。老王是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肚子微凸的老國企人，此刻正坐在他那張掉漆的辦公桌后面，手里捏著陳建國剛遞上來的、字跡工整卻透著決絕的辭職信，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辦公室不大，彌漫著劣質茶葉和機油混合的味道。窗外傳來機床單調的轟鳴聲。
“建國啊，”老王放下信，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一種長輩式的語重心長，“你這是鬧哪一出啊？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難處了？說出來，廠里能幫襯的，一定幫！”
陳建國垂著眼，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他不敢看老王的眼睛，那里面有真誠的關心，也有讓他心虛的審視。他喉嚨發干，努力組織著路上反復演練過的借口：“王主任……謝謝您關心。家里……沒啥大事。就是……就是老家那邊，我爹身體不太行了，地里的活計沒人操持……我……我得回去。”這個理由，是他在火車上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放棄城市戶口回農村？在這個年代，聽起來足夠離奇，也足夠……讓人難以反駁，甚至帶著點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