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場戰事，

從此戰的傷亡數量來說，明軍事實上是近乎于慘敗的，除了最為精銳的遼東鐵騎折損不超過三成，其余營屬部卒的陣亡率已經接近五成乃至更多，要不是毛文龍以及祖大壽等人拼死維持陣型，說是全軍覆沒都不為過。

而臨時整編而來的民夫部隊，則更為慘烈，存活率不超過三成，能活下來的，已經足以稱得上一句遼東老卒了。

所以，當陳靖之說出那句我們得勝的消息之后，這片戰場之上，所有還能站起來的人心中同時冒出一種僥幸，那是劫后余生的悵然，是經歷生死大劫之后的戚戚然。

陳靖之望著漫山遍野，歷經廝殺之后癱軟在地的明軍，沒有去催促他們起身列陣，也沒有告訴他們下一步的計劃，只是翻身下馬，戰場之上緩緩走過，有人重傷殘喘，有人殘肢斷臂，有人哭嚎流淚，也有人靜靜的看著這位此次戰役的總指揮，這片大地如今的實際掌權者。

陳靖之知道，此戰之后，會有很多人憎恨自己，會有很多人畏懼自己，也有很多人攀附自己，但是都無所謂，他要做的事情，死人是在所難免的，甚至于以數倍之傷亡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陳靖之都不會猶豫哪怕一瞬。

這個時代，民心沒有任何用處，那是幼稚至極的言論，這個時代，手里的兵馬才是讓人聽話的最有效的武器。

李成梁當初執掌遼東，橫征暴斂，予取予奪，擁兵自重，遷邊民于南，破家絕戶，國疆淪喪，可曾有過什么憐憫百姓的心思？

結果呢？執掌遼東近五十年，老奴未敢稍動，朝廷夏賜冰冬添柴，唯恐對李成梁這個遼東柱石有絲毫怠慢，經年撫恤不斷。

老奴侵占遼東，可曾擔心過什么人心向背的屁話？

他只擔心自己手中的刀口不夠鋒銳罷了，殺人不夠快罷了。

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人都不是什么理性動物，刀口和白面，才是讓人臣服的最有效的東西。

深深吸了一口氣，腥咸的氣息充斥鼻腔和咽喉，陳靖之瞇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山巒。

史書是由勝利者書寫，其他的都是屁話！

是夜，大軍收攏回歸沈陽城。

身為經略相公的熊廷弼本應前往遼陽城駐扎，但是擔心韃子趁夜再次攻城，熊廷弼極力要求和陳靖之一道，留守于此。

當晚，沈陽城大開府庫，全城慶賀。

晚宴之上，諸將皆是酩酊大醉，甚至于毛文龍解開甲胄，直接在廳中揮劍起舞，以為助興，祖大壽和曹文詔兩人，一人擊鼓伴奏，一人彈劍助威，端是熱鬧非常。

晚宴一直持續到丑時末刻，諸將才堪堪散去。

沒有人敢向陳靖之勸酒，故而只是淺嘗輒止，回到后宅之后一如平常一般，先去往書房稍坐。

“大人，這是醒酒湯，后廚熱了菜肴，您一會要不要填一填肚子？”侍女小桃將醒酒湯放在桌子上，而后輕聲問道。

“不用，端兩盞茶進來便可，”陳靖之靠坐在椅子上，雙眸深邃，神情有些疲憊。

雖然不知道為何要兩盞茶，但是小桃看陳靖之疲憊至極，也不敢打擾，只能抱著玉盤緩緩退下。

“大人......”小桃剛走，門外便響起了曹變蛟的聲音。

這位在大戰中表現上佳的曹家子弟，如今也被陳靖之提拔為沈陽城百戶，統領內城防務，統領親衛營。

“進來，”陳靖之雙手十指交叉，靠在椅子上，好似假寐一般。

嘎吱一聲，曹變蛟推門而入，躬身道：“是熊經略，在府外等候，說有要事商議?！?

陳靖之聞言微微抬起眼簾：“請經略大人進來。”

“遵命......”

不多時，書房中，陳靖之和熊廷弼兩人端坐，茶香氤氳，但是氣氛卻是有些凝重。

“靖之啊，此戰得勝，你功勛卓著，沈陽城得保，則遼東安全無虞，此戰，你為首功！且功在千秋！”熊廷弼先是一通盛贊，臉上堆滿了笑意，但是不斷拿起又放下的茶盞，卻顯示出這位經略相公耐心的不安和躊躇。

“經略大人，您有話便直說，咱們之間，不用彎彎繞，”陳靖之臉色淡然，伸手指了指熊廷弼，又指了指自己：“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喃喃念叨了幾句，熊廷弼終于是下定了決心，將茶盞重新放回桌子上，肅然道：“靖之，我就直說了，此戰雖然得勝，但是朝廷會怎么看待此次戰果，卻還在兩說之間，你要有心理準備！”

“東林？”陳靖之神態冷峻，吐出了兩個字。

“王化貞和楊漣已經回京去了，”熊廷弼先是點點頭，而后憂憤道：“黨爭之事老夫暫且不說，但是遼東關乎天下大局，軍國大事，如今也被黨爭所誤，楊文儒他懂軍務嗎？書生清流空談誤國！每當我等在前線竭力支撐，欲挽狂瀾于既倒之際，朝中便有所有君子清議，口中盡是圣賢大道，心中卻只有門戶私計，靖之，你是懂我的，我熊飛白在遼東嘔心吐血的時候，那些東林黨人說我什么？靡費國帑，專擅跋扈！唉，清流之議，其毒之深，竟至于此！”

對于熊廷弼長久以來積聚的滿腹牢騷，以及對東林黨的長久以來的不忿，在這個時候，幾乎是毫無保留的對陳靖之表達了出來。

向來如此級別的封疆大吏，朝中干臣，是不會對一個武將如此推心置腹的。

但是今夜，熊廷弼覺得，已經到了不得不攤牌的時候了。

說了半晌，熊廷弼終于是有些口干舌燥了，端起茶盞滿飲了一口，才施施然放下茶盞，抬頭看向陳靖之。

四目相對，只見陳靖之仍舊端正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靖之......”下意識的，熊廷弼垂下眸子，不再和陳靖之對視。

“黨爭誤國，感同身受，”半晌，陳靖之終于開口：“王化貞和楊漣兩人回去，絕對會煽動滿朝上下，對此戰的種種結果進行詆毀和打擊，我可以給韓爌和魏忠賢去信，讓他們兩人幫忙說話，科爾沁時候的情誼，當是有點用處，”陳靖之伸手摩挲著桌子上的茶盞，沉肅道：“至于皇上最終怎么看......”

聽到最關鍵處，熊廷弼猛然抬起頭，嘴唇翕動，最終道：“老夫會上書自辯！就算是最終撤了我遼東經略的職位，老夫也要保住靖之你在遼東的位置！只求你能......”

“放心，我會給皇上上奏，保你回關內任職一方，教化百姓，”陳靖之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意：“熊經略，你我之間，可互為奧援?！?

“哎呀兄弟！”聽到陳靖之的話，熊廷弼激動之下，直接吐口而出，就差上前抱著陳靖之感恩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