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曹溪，暑氣蒸騰。慧能躺在方丈室的竹榻上，聽著窗外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七十六歲的身體像一截燃盡的蠟燭，連抬手拂開臉上蒼蠅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奇怪的是，五感卻愈發敏銳——他能聽見溪水在三十丈外拐彎處打旋的聲音，能聞見五里外村莊里新蒸的艾糍氣味。

“師父，藥好了。“法達端著陶碗進來，二十年的護法生涯讓他熬藥的動作比誦經還熟練。碗里褐色的藥汁映著他憔悴的倒影——這個曾經的黑臉武僧，如今眼窩深陷得像兩個黑洞。

慧能微微搖頭。三個月前，他就拒絕了一切湯藥。此刻他正凝視著房梁上結網的蜘蛛，看它如何在絲線上行走如飛。這讓他想起四十年前在黃梅踏碓的日子，那些懸浮在晨光中的米糠...

“神會回來了嗎？“慧能問，聲音輕得像蛛絲顫動。

法達放下藥碗，粗糲的手指攥緊了袈裟：“剛到山門。北宗在滑臺召開無遮大會，宣稱神秀才是六祖。神會師弟單刀赴會，辯得他們...“

話未說完，神會已疾步進來。這個當年銳氣逼人的少年，如今眼角也有了風霜痕跡，但眼中的火焰比年輕時更盛。他跪在榻前，額頭觸地：“師父！弟子依教'說通宗亦通'，在大會上...“

慧能的手指動了動，神會立即噤聲。師徒對視的剎那，神會突然淚如雨下——他看見師父的瞳孔開始擴散，像兩滴墨落入清水。

“取...紫金缽來。“慧能說。

法達慌忙從佛龕請出缽盂。這圣物自二十年前發芽奇跡后，就被供在方丈室，再未移動。此刻捧在手中，竟輕若無物。

慧能艱難地支起身子。在弟子們攙扶下，他來到窗前。八月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傾瀉在缽中，水面頓時映出萬千光華。慧能凝視著波光，突然將缽中水潑向窗外——

水珠在空中散開，每一滴都折射出七彩光暈。奇的是，這些水珠并未落地，而是懸浮在空中，形成一道光的虹橋，連接著寶林寺與遠處的曹溪。

“師父！“眾弟子驚呼。

慧能卻笑了。他指向虹橋盡頭：“看。“

在不可思議的光芒中，虹橋那端浮現出模糊的景象：一個年輕樵夫正扛著柴擔走過溪畔，突然駐足傾聽《金剛經》；黃梅碓房里，消瘦的行者邊踏碓邊誦“應無所住“；大庾嶺上，獵戶裝扮的僧人將袈裟遞給追兵；法性寺中，新剃度的比丘對著枯木新芽說法...

“是...是師父的一生...“神會喃喃道。

景象突然變幻。青原山上，行思正在三生石前埋衣缽；南岳深處，懷讓對著一塊頑石說法；未來某座禪院里，馬祖道一正大喝“即心即佛“；石頭希遷在峭壁上刻下“參同契“...最后畫面定格在一個林姓居士從土中掘出木棉袈裟的瞬間。

“一花...開五葉...“慧能的聲音越來越輕，“結果...自然...“

他的身體突然前傾。法達急忙去扶，卻見師父的僧衣倏然空癟——如蟬蛻般留在手中，而那道虹橋上的光影驟然明亮，慧能的身影竟融入光中，化作萬千光點消散在曹溪方向。

“師父——！“弟子們的哭喊震落了梁上的蜘蛛。那小生靈驚慌地拽著絲線垂落，正落在空蕩蕩的僧衣上。

紫金缽盂“當啷“落地，清水滲入青磚縫隙。奇怪的是，磚縫中立即冒出嫩綠的新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舒展，轉眼開出五朵小白花。

神會顫抖著捧起僧衣。衣料中還殘留著體溫，領口處一根白發在陽光下銀亮如新。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初見時，師父說的那句“本來無一物“...此刻方知，連這“無一物“也是多余。

三日后，寶林寺香煙繚繞。慧能的漆布真身被供奉在菩提樹下，面容如生，嘴角含笑。來自各地的弟子擠滿了曹溪山谷，連樹上都爬滿了聞訊而來的村民。

神會主持荼毗大典。當火把湊近柴堆時，天空突然飄下細雨。更神奇的是，雨滴在火焰上方三尺處便蒸發成霧，形成一道朦朧的光罩。火光中，隱約可見慧能的身影在焰尖結跏趺坐，直至柴堆燃盡。

灰燼冷卻后，弟子們在骨灰中發現無數晶瑩的舍利，狀如蓮花子。最令人震驚的是，那顆曾被慧能摔碎的智藥舍利竟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骨灰中央，且內里的金色結晶更加璀璨。

“看！“有沙彌突然指向菩提樹。

眾人抬頭，只見樹梢新發的嫩葉上，每一片都凝著一顆水珠。陽光照射下，每顆水珠里都映出一個小小的慧能身影，或說法，或勞作，或靜坐...風過時，千萬個“慧能“隨葉搖曳，卻始終不散不落。

神會突然想起什么，飛奔回方丈室。案上的紫金缽盂依然在那里，只是底部那道千年裂痕竟自行愈合了。當他捧起缽盂時，里面突然漾起漣漪——水面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師父年輕時踏碓的模樣。

“師父...還在...“神會淚流滿面。他沖出禪房，對眾人大喊：“不用找了！師父就在曹溪水里！在你們呼吸間！在...“

話未說完，他怔住了。菩提樹下，行思、懷讓等師兄弟正將各自分得的舍利裝進瓷瓶。他們動作各異，神情卻驚人地相似——都是微微側首，似在聆聽什么。神會恍然明白：每個人聽見的曹溪水聲，都是師父的耳語。

三個月后，神會踏上北去的路。他腰間別著裝有師父舍利的凈瓶，懷里揣著連夜寫就的《顯宗記》。渡過長江時，船夫唱起俚俗的小調，歌詞卻讓他渾身一震：

“曹溪水，流不停，流過嶺南流到京...“

神會猛然望向水面。晨光中，無數光點隨波跳躍，仿佛三十年前那個嶺南行者踏過的碓臼濺起的米糠。他掏出凈瓶，猶豫片刻，突然將舍利撒入江中。

“師父說過...“神會對驚愕的船夫解釋，“法無南北。“

舍利入水的剎那，江面突然平靜如鏡。神會看見水中浮現無數畫面：長安的寺院，江南的禪堂，塞外的石窟...每個場景都有僧人在說法，而他們口中傳誦的，竟都是“菩提本無樹“。

船靠岸時，神會最后回望江心。那些影像已經消散，唯有水波蕩漾，像師父臨終時的微笑。他忽然明白，那道虹橋上展現的“一花開五葉“，此刻才真正開始。

很多年后，一個游方僧人在青原山迷了路。暴雨中，他躲進一處巖洞避雨，卻見洞壁刻著首偈子：

“雨打石筍生，

曹溪月照明。

若問西來意，

新苗正抽莖。“

僧人好奇地撥開洞口的藤蔓，發現三生石下真的冒出一株幼苗。月光穿透雨幕照在嫩葉上，葉片紋理竟酷似木棉袈裟的蓮花紋。更奇的是，當他觸碰葉片時，遠處突然傳來溪水奔涌的聲音——這高山之上，本不該有溪流。

雨停時，僧人折下一段嫩枝當拄杖。借著月光，他看見杖身滲出晶瑩的汁液，在石面上留下字跡：“林“。僧人不知這是姓氏還是“叢林“之意，只小心收藏了這段奇遇，繼續他的云水生涯。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杖頭的嫩枝將在二百年后長成參天大樹。而那個掘出木棉袈裟的林姓居士，此刻正在某個江南小鎮的搖籃里，做著關于曹溪的夢。

夢里有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一位老和尚將紫金缽盂倒轉，而落下的不是清水，是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