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謫仙醉月?梁園題壁逢子美,單父登臺嘯浩然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6817字
- 2025-06-16 07:14:37
第一節梁園秋深逢子美,汴水霜冷題詩壁
天寶三載(744年)秋九月,梁園的梧桐葉已染作金霞,汴水在殘陽下流淌成一匹揉皺的錦緞。李白騎青騅馬行至吹臺舊址,馬鞍上懸掛的玄宗所賜紫金葫蘆在風中輕晃,與腰間佩劍的玉穗相擊,發出清越聲響。他剛在潁陽山居寫完“會須一飲三百杯”的狂歌,胸中塊壘尚未盡散,忽見古臺斑駁的石壁上,新題的墨跡在暮色中如啼血杜鵑——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字跡蒼勁中透著郁結,尾句“飛揚跋扈”四字尤為用力,竟將石壁劃出道道淺痕。李白撫掌大笑,聲震林樾:“好個杜子美!果然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話音未落,樹影間轉出一位青衿文士,面色清癯卻目若朗星,正是時年三十三歲的杜甫。他見李白駐足詩前,慌忙整冠長揖,袍袖帶起的風卷落幾片楓葉,恰好覆在“為誰雄”三字之上。
“晚生杜甫,久仰太白先生大名,”杜甫的聲音帶著魯豫方言的厚重,“今自東都來此尋訪古跡,不意得遇仙蹤。”李白細看他腰間系著舊絲絳,靴底沾著未干的泥星,知他一路風塵,遂翻身下馬,執其手笑道:“子美兄何必自謙?方才這“飛揚跋扈”四字,道盡我奉詔翰林時的憤懣。某正欲問:兄何以知我在梁園?”
杜甫引李白至臺側石案旁,取出一卷油紙包好的詩稿:“月前在洛陽,得見先生《行路難》墨跡,中有“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之句,知先生必往梁宋尋信陵君遺風。晚生不揣冒昧,特來相候。”說罷展開詩稿,正是那首后來傳頌千古的《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墨色濃淡間,似有征夫的嗚咽從紙間滲出。
李白接過詩稿時,指尖觸到紙背的淚痕,忽然想起長安西市那些替征夫縫補衣物的婦人。他抬頭望向汴水東流,良久方道:“子美此詩,當與《詩經·東山》并垂不朽。某在長安曾作《古風·羽檄如流星》,卻不及兄“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來得沉痛。”說罷取過杜甫腰間佩刀,以刀尖在石案上刻下《梁園吟》斷句:“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
暮色四合時,元丹丘攜酒而至,酒壇上還沾著潁陽山居的晨露。三人圍坐石案,以落葉為盞,李白忽指天邊殘月:“子美可曾見那月中桂樹?某當年供奉翰林,常于沉香亭見貴妃憑欄望月,那時只知寫“云想衣裳花想容”,卻不知人間有“禾生隴畝無東西”的慘狀。”杜甫聞言,將杯中酒潑向大地:“先生可知,晚生過潼關時,見老嫗賣兒換取軍糧,此景正合“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此時秋雨忽至,打在吹臺殘瓦上叮咚作響。李白解下紫金葫蘆,將剩余的酒傾入杜甫杯中:“子美兄,某有一愿——他日若得草堂容身,當與兄共錄天下疾苦詩,編作《河岳英靈集》外篇,如何?”杜甫執杯的手微微顫抖,酒液濺在石案的詩刻上,與雨水混作一片,恰似后來《李杜唱和集》中那些浸滿血淚的篇章。
第二節齊魯漫游同仗劍,汶陽共醉菊花杯
一、徂徠山遇范十隱士
天寶四載(745年)春正月,李白與杜甫自梁園北上,行至曲阜城外,見杏花如雪覆滿阡陌。李白勒馬笑道:“子美可知,昔年孔夫子在此弦歌,今我二人當效“浴乎沂,風乎舞雩”之樂。”杜甫卻指著道旁逃荒的流民:“先生請看,此輩豈知舞雩之樂?晚生昨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正為此景。”
行至徂徠山下,遇隱士范十,其草廬四周遍植菊花,竹籬上懸著曬干的草藥。范十見二人風塵仆仆,忙煮黍殺雞相款,席間取出自釀的菊花酒:“此酒采泰山之巔的甘菊,漬以汶水秋露,二位先生且嘗。”李白飲罷擊節:“好個“采菊東籬下”的真味!比長安西市的胡姬酒,更見山野清芬。”說著取過范十案頭的《周易》,見扉頁題“潛龍勿用”四字,忽有所悟,援筆題《尋范十隱居》于壁: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清。
后夜懷賢處,空吟《梁父》聲。
杜甫讀至“醉眠秋共被”,想起昨日同宿驛站,李白鼾聲如雷卻抱劍而眠,不禁失笑:“先生昨夜夢斬長鯨,口中猶呼“金樽清酒斗十千”,驚得鄰舍童子以為山魈夜啼。”李白捋須大笑,將酒盞往石桌上一頓,震落滿桌菊瓣:“某若真為山魈,定要將這世間不平事,都嚼碎了下酒!”
二、泰山之巔論詩史
五月端陽,二人登泰山南天門。李白遙指云海中若隱若現的日觀峰,忽然解下佩劍交與杜甫:“子美持劍為某護法,某當為泰山作賦。”說罷踞石而坐,口中念念有詞,俄頃朗吟《游泰山六首》其一:
四月上泰山,石屏御道開。
六龍過萬壑,澗谷隨縈回。
馬跡繞碧峰,于今滿青苔。
飛流灑絕巘,水急松聲哀……
吟至“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時,山風驟起,云霧中竟現龍虎之形。杜甫仗劍而立,見李白衣袂翻飛如仙鶴展翅,忽覺眼前不是詩人,而是乘云氣御飛龍的上古真人。他按劍和道:“先生此詩,當與謝靈運《登池上樓》爭輝,只是晚生更愛“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的氣象。”
行至日觀峰巔,李白以劍劃地,畫出《詩經》《楚辭》直至初唐四杰的詩脈圖譜:“子美看這詩史長河,屈宋為源,三曹為浪,至陳隋間幾成濁流,幸有四杰振起。某之詩欲上接屈子浪漫,下開百代新風,不知兄意如何?”杜甫蹲身以指為筆,在圖旁補寫:“然詩貴沉郁,當如《古詩十九首》之深婉,杜審言之精工,方為大道。”二人相視而笑,山風將他們的對話卷入云海,多年后化作韓愈“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的注腳。
三、石門餞別淚沾巾
秋九月,二人至兗州石門。李白解下腰間玉壺,壺身刻著玄宗親書的“謫仙”二字:“子美兄此去長安,當以詩為諫,某則南游吳越,尋訪謝公屐痕。”說罷口占《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聲音漸帶哽咽: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杜甫接過玉壺時,見壺底刻著細小的“長安市上金龜換”七字,知是李白當年與賀知章飲酒之物。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卷帛書,乃是新成的《飲中八仙歌》,指其中“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數句:“先生風骨,盡在此中。”
石門的秋風卷起二人衣袂,李白忽然拔劍起舞,劍穗掃落滿樹紅葉。舞至酣處,他擲劍于地,抱住杜甫肩頭:“子美!若他日某為永王幕僚,切記……”話未說完便被咳嗽打斷。杜甫扶他坐定,見他鬢角已生華發,想起初見時梁園題壁的意氣風發,不禁淚落如雨:“先生保重!晚生當在長安為先生整理詩稿,若得廣廈,定辟一室懸先生畫像。”
目送李白的青騅馬消失在秋山深處,杜甫拾起地上的劍,見劍鞘內側刻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小字。他撫摸著刻痕,在石門驛站的墻壁上題下《夢李白二首》初稿:“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墨痕未干,便被北風吹得四分五裂,如同兩位詩人此后天各一方的命運。
第三節單父臺上嘯長風,孟浩然前傾玉壺
一、沮水之濱話歸隱
離開杜甫后,李白沿泗水南下,聞孟浩然自襄陽來,寓居單父臺,遂星夜兼程前往。單父臺矗立在沮水之畔,臺下蘆葦叢生,時有白鷺驚起。李白登上臺頂,見一白衣隱士憑欄而立,長髯飄拂如雪,正是年近五旬的孟浩然。他轉身見李白,撫掌笑道:“太白賢弟果然是“朝辭白帝彩云間”的腳力,某算定你三日內必至。”
二人相攜入臺側草廬,孟浩然取出陶甕新酒:“此酒采鹿門山的芙蓉露、峴首山的菊花霜,釀于去歲重陽,賢弟且嘗是否合《襄陽歌》的意境。”李白飲罷,指甕上所刻“紅顏棄軒冕”五字:“浩然兄可知,某在長安供奉翰林時,常對鏡自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今見兄鶴發童顏,方知歸隱真乃上計。”
午后,二人登臺北望,見黃云漫卷,長風獵獵。孟浩然忽然朗吟《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聲震四野: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李白聽至“欲濟無舟楫”,想起自己被放江湖的際遇,嘆道:“兄空有“氣蒸云夢”之才,卻困于鹿門煙霞,某為兄不平!”說罷抽出腰間長劍,以劍擊石,高唱《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劍風過處,臺頂古槐竟飄落秋葉,恍若應和歌聲。
二、松風竹影論詩禪
暮色中,元丹丘自潁陽趕來,攜來岑勛手札與新茶。三人圍坐篝火煮茶,孟浩然指著跳動的火焰:“賢弟可知,某去年在長安,于王維座上吟“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滿座皆驚,卻因此得罪李林甫黨羽,終是歸老鹿門。”李白執其手道:“正因浩然兄“白首臥松云”,方有“春眠不覺曉”的天真。某今被放江湖,倒要謝那班權貴,讓我得與兄共聽松風。”
此時月上東墻,竹影掃過草廬的紙窗。孟浩然取出綠綺琴,調弦奏《漁樵問答》,李白擊節而歌《夜泊牛渚懷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琴聲與歌聲相和,驚起沮水中的宿雁。元丹丘忽然指月道:“二位先生可知,方才琴音到“余亦能高詠”時,月輪竟隱入云間,莫非謝將軍英靈亦來傾聽?”孟浩然停琴笑道:“太白之詩如天馬行空,某之詩似孤云出岫,正合“詩仙”“詩隱”之別。”
三、鹿門遺恨寄琴音
是夜,李白宿于臺側草廬,夢見與孟浩然騎白鹿游天姥山,見霓為衣兮風為馬的仙人列隊相迎。醒來后,他取過孟浩然的綠綺琴,在琴腹內題《夢游天姥吟留別》初稿,寫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時,琴弦忽然自鳴,如高士長嘯。
臨別時,孟浩然以綠綺琴相贈:“賢弟此去江湖,當以詩酒為舟,此琴雖非焦尾,卻曾伴某聽松風、觀云起。”李白接過琴,指觸絲弦時,忽得佳句,遂題《贈孟浩然》于琴匣: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浩然讀罷,老淚縱橫:“賢弟過譽了,某不過一山林閑人……”話未說完,忽有襄陽來的信使至,遞上家書。李白見孟浩然讀信時面色驟變,知是家中變故,遂告辭南下。行至彭城,忽聞孟浩然疽發背而亡,臨終前食漢江鮮鯽破戒,乃仰天長嘆,于驛站壁上題《哭孟浩然》: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故人今寂寞,吾道久遲留。
未解依依袂,還添處處愁。
清風朗月永,江漢痛長流。
題罷,他取出綠綺琴,對江彈奏《廣陵散》,弦音中似有鹿門松風、單父長云,更有孟浩然“欲濟無舟楫”的嘆息。曲終時,琴弦盡斷,江水竟逆流三舍,仿佛為這千古知音的訣別而悲。
第四節詩星交輝照千古,盛唐氣象鑄豐碑
一、三地書簡寄詩魂
李白與杜甫、孟浩然分別后,三人雖天各一方,卻以詩箋為舟,在大唐的山水間傳遞心曲。天寶五載(746年),杜甫在長安困頓,作《春日憶李白》寄往江南: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李白在會稽收到詩箋時,正登鑒湖采蓮船,遂于荷葉上題《沙丘城下寄杜甫》回復:“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荷葉隨波漂流,數日后竟漂至杜甫在長安的居所附近,被一老尼拾得,傳為詩壇佳話。
孟浩然歸葬鹿門山后,李白遣人送祭文至墓前,中有“吾師醉后倚松樹,須鬢颯然云水光”之句。杜甫則在《解悶十二首》中嘆道:“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三人的詩簡往來,如三條金線,將盛唐詩歌的天空織成璀璨的錦緞。
二、詩風相異見性情
細究李杜孟三人的交游詩,可見盛唐詩歌的多元氣象:
李白之詩如天風海雨,如《贈孟浩然》的“高山安可仰”,《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的“飛蓬各自遠”,皆以天地為胸襟,以萬象為意象,盡顯“謫仙”的超脫與豪邁。
杜甫之詩如地脈江河,如《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的“醉眠秋共被”,《夢李白二首》的“死別已吞聲”,皆以沉郁為骨血,以民瘼為魂魄,初顯“詩圣”的悲憫與厚重。
孟浩然之詩如山林云氣,如《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的“氣蒸云夢澤”,《與諸子登峴山》的“人事有代謝”,皆以沖淡為肌理,以自然為歸依,獨彰“詩隱”的澄明與沖淡。
三人的詩風差異,恰如梁園的霜楓(李白)、齊魯的汶水(杜甫)、鹿門的煙霞(孟浩然),共同構成盛唐詩歌的三色光譜,此后千年,無出其右。
三、千秋同仰謫仙樓
宋宣和年間,后人于梁園故地建“謫仙樓”,樓中塑李白、杜甫、孟浩然三人對飲像。據《宋州府志》載,落成之日,有白發老叟持綠綺琴至,言是李白三百年前贈予孟浩然之物,琴腹內《贈孟浩然》的題刻猶新。當老叟彈奏《襄陽歌》時,樓前楓葉竟逆時飛舞,如天寶年間那夜梁園的秋雨。
今觀李杜孟之交游,非獨文人相重,實乃盛唐精神的自我完成——李白的浪漫、杜甫的現實、孟浩然的隱逸,共同詮釋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文化理想。正如清人趙翼所言:“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而盛唐之所以為盛唐,正因其能容“飛揚跋扈”的李白、“窮年憂黎元”的杜甫、“白首臥松云”的孟浩然,在同一個時空里,綻放出最璀璨的詩魂之光。
附:李杜孟交游詩詞全錄(增補版)
1.?杜甫《贈李白》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2.?李白《梁園吟(節選)》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3.?杜甫《兵車行(全錄)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4.?李白《尋范十隱居》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清。
后夜懷賢處,空吟《梁父》聲。
5.?李白《游泰山六首(其一)》
四月上泰山,石屏御道開。
六龍過萬壑,澗谷隨縈回。
馬跡繞碧峰,于今滿青苔。
飛流灑絕巘,水急松聲哀。
北眺崿嶂奇,傾崖向東摧。
洞門閉石扇,地底興云雷。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
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
玉女四五人,飄颻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
6.?杜甫《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7.?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8.?杜甫《飲中八仙歌(李白段)》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9.?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10.?李白《行路難(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11.?李白《夜泊牛渚懷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
12.?李白《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13.?李白《哭孟浩然》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故人今寂寞,吾道久遲留。
未解依依袂,還添處處愁。
清風朗月永,江漢痛長流。
14.?杜甫《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章末贅言:詩魂共舞的盛唐星圖
當李白的青騅馬踏碎單父臺的霜華,當杜甫的孤舟漂過汶水的殘月,當孟浩然的木屐印滿鹿門山的苔痕,盛唐詩歌的三大星軌已完成歷史性的交匯。這段交游史,不僅是“詩仙”“詩圣”“詩隱”的個人情誼,更是盛唐精神從“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邁,到“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沉郁,再到“花落家童未掃”的沖淡之間的完美流轉。
梁園題壁的墨痕里,有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與杜甫“窮年憂黎元”的憂思相碰撞;齊魯共被的醉意中,藏著詩仙詩圣對理想人格的共同追尋;單父嘯風的琴音內,蘊含著出世與入世的永恒辯難。這些看似偶然的相遇,實則是盛唐文化基因的必然綻放——它允許最狂放的浪漫、最沉郁的現實與最沖淡的隱逸,在同一個時空里共生共榮,最終鑄就中國詩歌史上無法逾越的巔峰。
后世讀者翻開《李太白集》《杜工部集》《孟襄陽集》時,仍能聽見千年前三位詩人的笑談——那是超越世俗成敗的精神對話,是用詩酒澆鑄的永恒知己,更是盛唐氣象留給人間的最后一闕清歌。正如李白在《將進酒》中所預言:“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他們早已在詩的國度里,實現了真正的不朽,其光芒穿透千年時光,至今仍在中華文明的星空中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