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六月的長安,是上天親手打翻的丹爐,熔巖般流淌的不是金碧輝煌,而是驚惶的赤血與濃黑的煙塵。安祿山的鐵蹄踏碎了大明宮含元殿前象征帝國威儀的龍尾道,昔日百官肅立之處,此刻唯有斷肢與殘破的旌旗在腥風中招搖。朱雀大街,這條帝國最寬闊的胸襟,被劫掠的馬隊和倉惶奔逃的百姓擁堵得如同淤塞的血管。馬蹄踐踏著綾羅錦緞,也踐踏著來不及收殮的尸骸,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血腥與焦糊的木頭氣味,那是帝國心臟被蠻力生生撕裂后散發的死亡氣息。
王維蜷縮在府邸幽暗的書齋深處,窗外是煉獄般的景象。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一卷未曾完成的《雪溪圖》,那是他寄情山水、澄懷觀道的凈土。畫中溪水空明,山色有無,是他靈魂的避難所。此刻,這方寸凈土在現實的滔天巨浪前,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劇痛,仿佛要將整個魂靈都嘔出來。案頭,一碗濃黑如墨的藥汁早已冷卻,散發著刺鼻的苦澀。這碗藥,是他最后的武器,亦是最后的絕望——他吞服了啞藥。
他并非懦夫。城破之日,他亦曾熱血上涌,欲效法顏杲卿、張巡那般以頸血濺賊。然而,當亂兵如狼似虎地闖入府邸,當冰冷的刀鋒架上年幼侄兒王縉的脖頸,當那孩子驚恐的淚眼絕望地望向他時,所有的剛烈都在瞬間化作齏粉。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穿了他所有抵抗的意志。他可以死,但王氏一門血脈,豈能因他而絕?刀鋒的寒光映著他慘白的臉,他緩緩松開了緊握的拳頭,任由亂兵將他粗暴地拖走,如同拖走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啞藥灼燒著他的喉嚨,也燒盡了他最后的聲音。
他與其他被俘的官員,像待宰的牲口,被粗暴地塞進囚車,踏上了東去洛陽的漫漫苦途。長安城在身后化為一片模糊的、燃燒的剪影。車輪碾過驛道,每一次顛簸都震得他渾身骨骼欲裂。透過囚車粗糙的木柵,他看見昔日繁盛的村莊只剩斷壁殘垣,野狗在焦黑的田埂間撕扯著無名尸首;道旁偶有幸存的老嫗,枯槁的手伸向囚車,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渾濁的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啞藥帶來的劇痛與干澀,此刻竟成了一種殘忍的屏障,將他與這人間地獄的痛苦吶喊隔絕開來。他只能死死閉上眼睛,在喉嚨深處無聲地嘶喊,血絲沿著嘴角滲出,滴落在骯臟的囚衣上,像一朵朵絕望開出的梅花。他的靈魂被撕扯成兩半,一半在煉獄中沉浮,另一半,則被囚車拖拽著,駛向更深的黑暗——洛陽,那座被安祿山玷污的偽都。
洛陽的偽宮,在安祿山暴戾的“大燕”旗號下,彌漫著一種病態的喧囂。凝碧池,這曾經玄宗與貴妃流連賞玩的皇家禁苑,此刻被強征為叛軍尋歡作樂的所在。池畔遍插猩紅的“燕”字大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道道流血的傷口。王維被偽授了一個“給事中”的虛銜,如同給一件精美的瓷器貼上恥辱的標簽。他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叛軍士卒挾持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請”到了凝碧池畔的宴會現場。
空氣中混雜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油脂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征服者的驕橫氣息。安祿山龐大的身軀陷在臨時搬來的龍椅里,粗俗的笑聲震得杯盤輕顫。他周圍簇擁著新投靠的偽官和粗鄙的叛軍將領,個個滿面紅光,唾沫橫飛。絲竹之聲刺耳地響起,竟演奏著昔日梨園最精妙的《霓裳羽衣曲》。然而,那本該飄逸如仙樂的旋律,此刻在凝碧池的水面上扭曲、變形,成了為虎作倀的靡靡之音。
王維被強行按坐在靠近水榭欄桿的一個角落。他低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的雙手。那雙手曾經揮毫潑墨,點染出輞川的煙霞;曾經撫過古琴,流淌出山林的清響。如今,它們枯瘦、蒼白,微微顫抖著,沾染了洗不盡的屈辱塵埃。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推杯換盞的丑態,不去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諛詞,但那些聲音卻像毒蛇一樣鉆入他的耳中,啃噬著他的神經。
“陛下神武,掃蕩李唐,如秋風之卷殘云!”一個諂媚的聲音高叫著。
“偽帝李隆基,龜縮蜀中,惶惶如喪家之犬!大燕天命所歸!”另一個聲音立刻附和。
王維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來抵御靈魂的撕裂。就在這時,一個更加洪亮、帶著濃重胡腔的聲音響起,壓過了席間的喧囂:
“今日盛宴,豈能無我梨園妙音?傳雷海青!為陛下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軍威!”
安祿山顯然對這個提議很滿意,肥胖的臉上堆起笑容,粗短的手指重重敲擊著案幾。
喧鬧聲詭異地沉寂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被推搡到宴會中央的身影。雷海青,昔日梨園的首席樂師,玄宗皇帝最鐘愛的琵琶圣手。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青色圓領袍,懷抱著他那把聞名遐邇的紫檀木琵琶。他瘦削的身形在周圍虎狼般的叛軍將領映襯下,顯得異常單薄,如同一株在狂風中搖曳的細竹。
然而,當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席間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經的同僚,如今身著偽朝官服、面有得色地端坐于叛賊之側時,一種冰冷的火焰在他眼中點燃。那火焰是極致的鄙夷,是無聲的控訴,是玉石俱焚的決心。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安祿山那張志得意滿的肥臉上,嘴角竟緩緩扯出一個近乎悲憫的弧度。
凝碧池的水面倒映著猩紅的旗幟和扭曲的人影。雷海青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污濁的空氣徹底排出肺腑。他猛地揚起手臂,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竟將那把視若生命的紫檀琵琶高高舉起,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地上堅硬的青石砸去!
“咔嚓——!”
一聲裂帛般的巨響,如同驚雷炸響在凝碧池畔!名貴的琵琶瞬間四分五裂,碎木飛濺,琴弦崩斷,發出最后一聲凄厲的絕響。這聲音蓋過了所有的絲竹,壓過了所有的喧囂,直刺每個人的耳膜。
時間仿佛凝固了。席間的叛軍將領和偽官們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轉為驚愕和暴怒。安祿山更是猛地從龍椅上站起,肥胖的身軀因憤怒而劇烈顫抖,臉上的橫肉猙獰地扭曲著,雙目噴火,指著雷海青,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反了!反了!給朕拿下!碎剮了他!”
雷海青卻傲然挺立,碎裂的琵琶殘骸散落在他腳邊。他猛地昂起頭,用盡全身力氣,向著長安的方向,向著蜀道云深之處,發出了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嘶喊,那聲音穿云裂石,蓋過了所有的驚惶與怒吼:
“陛下——!梨園子弟雷海青,今日以血明志,不負皇恩!”
喊聲未絕,已有數名兇神惡煞的叛軍士兵如餓虎撲食般沖上。刀光如匹練般閃過,帶著刺骨的寒意。雷海青瘦弱的身軀被幾把長刀同時刺穿!熱血如同噴涌的泉水,瞬間染紅了他青色的衣袍,也濺落在凝碧池清澈的水面,迅速洇開、擴散,將那倒映著的猩紅旗幟和扭曲人臉,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紅。
慘劇就發生在王維面前不足十步之地。那噴濺的、滾燙的鮮血,有幾滴甚至飛濺到了他蒼白的臉上。溫熱的,帶著生命最后氣息的液體,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他親眼看著雷海青的身體像一截被砍斷的竹子般倒下,倒在碎裂的琵琶旁。那雙曾經撥動無數妙音的手,無力地張開著,指向天空,仿佛在向誰發出最后的詰問。
王維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風中殘燭。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將那口血強咽下去。巨大的悲痛和更巨大的恥辱感,像兩座山岳,轟然壓在他的心上,幾乎要將他的胸腔碾碎。他猛地閉上眼睛,但雷海青那決絕的身影、那噴涌的鮮血、那碎裂的琵琶,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深處,揮之不去。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紅和那聲穿云裂石的吶喊。周圍叛軍的叫囂、安祿山的咆哮,都變成了模糊的、遙遠的背景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王維才被粗暴地帶離了那片血腥的修羅場,重新投入菩提寺后禪院那間幽暗的囚室。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那個瘋狂的世界,卻隔絕不了那濃重的血腥氣和靈魂深處的風暴。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骨頭的皮囊,頹然跌坐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月光,慘白的月光,透過高窗上殘破的窗紙,吝嗇地灑下一縷清輝,恰好落在他顫抖的手上。那手上,還殘留著雷海青溫熱血滴的觸感。他猛地攤開手掌,仿佛還能看到那刺目的紅。他下意識地、狠狠地用手掌在粗糲的青磚地上反復摩擦,直到皮破血流,試圖擦掉那無形的、灼燒靈魂的血污和恥辱。
“呃…呃…啊……”喉嚨深處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那是啞藥也無法完全禁錮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劇痛嘶鳴。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墻壁上那模糊斑駁的、如同鬼影般的月光痕跡。雷海青最后挺立的身影、破碎的琵琶、噴涌的鮮血……這些畫面在他腦中瘋狂地旋轉、沖撞,幾乎要撕裂他的頭顱!凝碧池的血色仿佛透過墻壁彌漫進來,將他徹底淹沒。他猛地撲向墻角那堆作為床鋪的干草,將整張臉深深埋了進去,瘦削的雙肩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無聲的慟哭如同洶涌的暗流,在死寂的囚室里無聲地奔涌、激蕩,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體徹底沖垮。
在菩提寺囚室這方寸煉獄中,時間失去了刻度。唯有高窗外那方狹小的天空,從慘白到昏黃,再沉入濃墨般的死寂,循環往復,昭示著無望的流逝。王維僵坐于冰冷青磚之上,如同一尊被風雨剝蝕殆盡的石像。雷海青臨死前那聲穿云裂石的吶喊,日日夜夜在他腦中回蕩,與凝碧池血的猩紅交織成一張無法掙脫的巨網。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肋下的劇痛——那是無聲的慟哭在身體里留下的烙印。
“摩詰兄!摩詰兄!你……你怎么樣?”一個刻意壓低的、因焦急而微微變調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驟然打破了囚室的死寂。
王維枯寂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囚室厚重的木門下方,用于遞送飯食的狹小縫隙處,竟透進一絲微弱搖曳的燭光。光影晃動處,一張熟悉到刻骨銘心的臉,緊貼著地面,正努力地向里張望——是裴迪!是那個與他一同在輞川吟風弄月、煮雪烹茶的裴迪!
一股混雜著狂喜與更尖銳痛楚的洪流猛地撞擊在王維的心口。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門邊,動作因虛弱和激動而顯得笨拙踉蹌。他同樣將臉緊貼冰冷潮濕的地面,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貪婪地望向外面。裴迪清瘦的臉龐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異常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寫滿了深深的憂慮和痛惜。
“摩詰兄!”裴迪的聲音帶著哽咽,“我……我聽說凝碧池的事了!雷海青……他……他……”裴迪的聲音哽住,說不下去,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他顯然也知曉了那慘烈的一幕。
王維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他張了張嘴,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卻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巨大的悲憤和無法言說的屈辱再次涌上,他猛地用額頭狠狠撞向冰冷的木門,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別!別這樣!”裴迪在外面急得低呼,“我明白!我都明白!摩詰兄,你的苦,你的痛,你的不得已!我都知道!”他急切地透過門縫往里遞著東西,“你看!我給你帶了紙筆!還有一點墨!我知道你無法說話,寫下來!把心里的話寫下來!讓詩替你發聲!”
一卷粗糙的黃麻紙和一支禿了毛的筆,還有一小塊干硬的墨碇,被小心翼翼地塞了進來。這幾樣簡陋到極致的東西,落在王維眼中,卻如同在無邊的黑暗深淵里,驟然投下了一道救贖的微光!紙筆!這沉默的伙伴,曾經承載了他多少輞川的明月清風,此刻,竟成了他在這絕境中唯一的、對抗無聲與恥辱的武器!
他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把抓住那卷紙和那支禿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指尖傳來的粗糲觸感,竟讓他感到一絲活著的真實。他迫不及待地將紙鋪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用顫抖的手蘸了裴迪遞進來的、用殘水化開的一點墨汁。
筆尖懸停在粗糙的紙面上方,微微顫抖。凝碧池畔那地獄般的景象再次席卷而來——猩紅的旗幟招搖著無恥的勝利,刺耳的《霓裳》扭曲成亡國的靡音,叛賊們猙獰的笑臉,偽官們諂媚的嘴臉……最后,一切都定格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雷海青瘦削的身體在刀光中轟然倒下,碎裂的琵琶,噴涌的鮮血,那一聲穿云裂石、震碎靈魂的吶喊:“陛下——!梨園子弟雷海青,今日以血明志,不負皇恩!”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嗚咽終于沖破王維緊咬的牙關。他雙目赤紅,握筆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筆尖猛地落下,帶著千鈞的悲憤和刻骨的恥辱,在黃麻紙上狠狠劃下第一道墨痕!那不像書寫,更像是在用整個生命的力量,在命運的恥辱柱上,刻下血淚的控訴!
他寫得極快,筆走龍蛇,字跡因激動和虛弱而顯得狂亂潦草,力透紙背,仿佛要將所有的屈辱、悲憤、對故國的無盡思念、對雷海青的痛悼、對自身茍且的憎惡……統統傾瀉于這方寸紙間!每一個字都像從心頭剜下的血肉,飽蘸著血淚:
菩提寺禁口號示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第一句“萬戶傷心生野煙”,筆鋒如刀,刻畫出長安洛陽兩京淪陷后千里蕭條、萬戶悲泣的人間地獄圖景,“生野煙”三字,更是將戰火焚毀家園、生靈涂炭的慘狀凝練如畫。第二句“百僚何日更朝天?”那一個巨大的問號,如同泣血的吶喊,直刺蒼穹!這是對命運最悲愴的詰問,是對大唐朝廷何日重光最焦灼的企盼,更是對所有身陷偽職、被迫屈膝的同僚靈魂的嚴厲拷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在紙上,也砸在王維自己的心上。
寫到“秋槐葉落空宮里”,筆勢陡然變得遲滯、蕭瑟。昔日宮苑森嚴,如今空寂無人,唯有秋風吹落槐葉,堆積在玉階丹墀之上,沙沙作響,如同為逝去的帝國奏響的挽歌。這“空”字,是實景,更是心境——山河破碎,宮闕蒙塵,人心亦成廢墟。最后一句“凝碧池頭奏管弦”,筆尖驟然變得無比沉重,飽蘸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憤和恥辱。凝碧池畔那場以忠烈之血為背景的、叛賊的狂歡盛宴,那扭曲的絲竹聲,成了這首詩最刺耳、最沉痛的尾音。寫完這一句,王維的手頹然垂下,禿筆滾落在地,墨跡未干的紙上,最后一點墨汁暈染開來,像一滴無聲墜落的、巨大的淚。
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在地,只剩下沉重的喘息。然而,心頭的風暴并未平息。雷海青最后那昂首挺立、擲琴怒罵的身影,那雙至死不屈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烙印,再次清晰地灼燒著他的靈魂。他掙扎著再次抓起筆,在詩后,又顫抖著添上了兩行更加椎心泣血的文字: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兩句詩,沒有前四句的鋪陳渲染,卻如淬火的匕首,直刺核心。“看花滿眼淚”——眼前縱有繁花似錦,在亡國之人眼中,也只剩血淚斑斑。這淚,為破碎的山河而流,為殉國的忠烈而流,也為自身無法洗刷的污名而流!“不共楚王言”——此句化用春秋息夫人被楚王所俘、雖生二子卻終生不語的典故。王維以此自誓:縱然身陷囹圄,被迫接受偽職,但一顆丹心,永不向逆賊屈服!這沉默,是比死亡更堅韌的抵抗,是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火焰!這短短十個字,是他用靈魂的利刃,在絕境中為自己劃下的、不容逾越的底線!寫完這兩句,他猛地咳出一口鮮血,點點殷紅濺落在“不共楚王言”五個字上,像是一枚枚用生命加蓋的、悲壯的印章。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張承載了他全部血淚和尊嚴的紙卷好,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從門下的縫隙中塞了出去。紙卷上那斑駁的血跡和狂放的字跡,在昏黃的燭光下觸目驚心。
門外的裴迪,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帶著體溫和血腥氣的紙卷。他借著微弱的燭光,迫不及待地展開。當“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映入眼簾時,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巨大的悲痛瞬間攫住了他。讀到“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眼前仿佛出現了那荒涼宮苑與血腥宴席的慘烈對比,他的牙齒死死咬住了下唇,嘗到了血腥的味道。當最后那兩句“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以及那刺目的血印撞入眼中時,裴迪再也無法抑制,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他緊緊攥著這張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紙,如同攥著王維那顆破碎卻依然不屈的心,將頭深深埋在臂彎里,在死寂的走廊里,發出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這嗚咽,是對摯友錐心之痛的感同身受,是對國破家亡的悲憤,更是對這不屈詩魂最深的敬意與痛惜。
良久,裴迪才強抑住悲聲。他抬起淚痕縱橫的臉,對著門縫內那個模糊、枯槁的身影,一字一句,無比鄭重地低語,每一個字都如同誓言:“摩詰兄!放心!此詩,弟必以性命護之!讓它飛出這牢籠!讓它上達天聽!讓天下人知道,這洛陽城里,這菩提寺中,還有一顆丹心在跳,還有一份忠誠未死!待王師北定中原日,弟必以此詩為證,還兄清白!”
門內的王維,聽到了裴迪這泣血的誓言。他沒有力氣回應,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一滴渾濁的淚,終于掙脫了枯澀的眼眶,沿著他深陷的臉頰,無聲地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青磚上,迅速洇開,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如同一個無言的句號,又像一顆等待燎原的星火。
月光不知何時已悄然偏移,將最后一道清冷的光束,投射在王維腳邊那卷空白的黃麻紙上。他枯寂的目光落在紙上,又緩緩移向高窗外那方狹小、卻依然深沉的夜空。一顆孤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著微弱卻執著的光芒。他緩緩抬起血跡斑斑、墨痕未干的手,仿佛要隔著冰冷的囚籠,去觸碰那顆星,觸碰那渺茫卻永不熄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