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康泰路8號，興城花園小區。

小區位于市中心，離疾控中心僅有兩個路口的距離，很多疾控中心職工的房子就買在這里，因此興城花園小區被戲稱為疾控的家屬院。

李榮耀的家在興城花園小區7棟102室，兩百多平的大平層，是多年前李榮耀父母給他買的婚房。

當年李榮耀在國外留學，同時跟同學張靜和戀愛，兩人青梅竹馬，雙方父母是世交，對兩人的戀愛很看好，李榮耀回國后入職省疾控中心，張靜和回國后入職A大附屬醫院重癥醫學科，入職一個月后兩人登記結婚，婚房是李榮耀父母征求兩人意見定下的位置。

一年后李喬出生，因為兩人工作繁忙，李喬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李榮耀經常出國，張靜和經常加班住在醫院值班室，興城花園的房子很少有人來住。

這次李榮耀回國，先回單位，再回興城花園，之后可能趁周末時間回文燈巷的父母家看看。

晚上8點，李榮耀拖著行李箱來到家門口，用鑰匙開門后發現客廳的燈亮著。

“靜和，我回來了。”李榮耀習慣性地把鑰匙掛在玄關鞋柜上方架子上，彎腰開始換拖鞋。

等他站起身發現客廳里站著兒子李喬。

“我媽還沒回來，她今天有手術，可能要加班，家里就我一個人。”李喬剛才正在自己屋里整理下鄉采風要用的東西，找來找去，最后發現發現這里也沒什么要帶的，需要的東西都在大學宿舍和爺爺家。這次回來就是想跟爸媽說去采風的事情，給媽媽打電話，一直沒人接，估計又是在加班。爸爸的電話他是從來不打，平時見面都是挨訓，難道還要打電話聽訓。

李榮耀見到兒子，竟有些驚訝，脫口問：“你放暑假了？”

“你爺爺奶奶知道嗎？”

“嗯。”李喬忍住了后半句，“我周末都住爺爺奶奶家，他們能不知道嗎？”

“怎么沒在師承班學習？”

“晚上沒事。”

“你現在白天要在學校上音樂專業的課，之后周末時間才能去師承班，晚上的時間也要利用起來，否則跟不上師承班的進度。”李榮耀習慣性地用教育的口吻跟兒子說話。

“我今晚回來是太爺讓我回來跟你們說一聲，我這個暑假要跟同學去南方古鎮采風，大約一個月時間。”李喬心里憋著氣，語氣冷淡。

“師承班的暑假課程是重點，你一整個暑假都出去玩怎么行？回來跟不上師承班的進度，你要知道當初我同意你選音樂專業是因為你答應要在師承班好好學。”

李喬心里的不滿極速膨脹，出口反擊：“你怎么知道我跟不上師承班的進度？你整年不在家，根本不了解我！一回家就用你的標準來評價我，我不需要！”

“你這孩子，怎么跟爸說話呢？”兒子的態度讓李榮耀感覺氣憤，“爸都是為你好。”

“為我好？”李喬氣極反笑，“爸，你知道我要什么嗎？不，你不知道！從小到大，你都用你的標準來要求我，可我不是你的學生，也不是你的員工，你的這種好我承受不起，很多傷害都是以愛為名，你的為我好就是這樣。”

李喬摔門而去，李榮耀怔住了。

兒子李喬以前雖然也不服管，但態度從沒這么激烈過，沒想到一年的外出訪學歸來，進門第一件事竟是跟兒子的爭吵。

給妻子打電話，無人接聽。

李榮耀望著空蕩蕩的房屋，突然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之后，他沖了個澡，又返回疾控實驗室，有一些訪學的實驗數據可以連夜整理出來。

——

A大附屬醫院，重癥醫學科。

手術室的無影燈在深夜亮如白晝，張靜和正在參與一場緊急手術。

作為重癥醫學科的主任醫師，張靜和一般不直接參與常規手術，但眼前這個病人不同。

現在手術室里的這個患者是一位年輕的22歲姑娘，名叫張蘭，她從西部偏遠地區來A市工作，因為學歷不高，只能從事一些低門檻服務類的工作，之前在一家健身俱樂部從事前臺接待工作，后來該健身俱樂部老板攜款跑路，欠了員工幾個月的工資，張蘭沒有辦法，只能去一家餐館當服務員。

因為不熟悉操作，失誤引爆了液體酒精燃料，導致全身大面積燒傷。剛入院時，燒傷科醫生制定了補液計劃，使用抗生素，但張蘭還是出現嚴重感染，被轉移至重癥醫學科。

經過一段時間治療，感染被控制住，但燒傷形成的痂皮要盡快切除并需要植皮手術覆蓋創面。

因此，今晚的這臺手術就由重癥醫學科的張靜和主任和燒傷科的劉主任一起進行，時刻關注劉蘭的狀況。

張靜和身穿藍綠色手術服，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漬。主刀的劉主任手穩如磐石，銀針在燒焦的皮肉間穿梭，將一塊異種皮精準縫合在患者暴露的創面上。

燒傷患者劉蘭的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這個22歲的姑娘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面部結著焦黑的血痂，因為深度麻醉，她一動不動。

張靜和想起第一次見到劉蘭的場景——

那時劉蘭被抬上轉運床，燒傷創面從脖頸蔓延至腳踝，工作服殘片與皮膚粘連，空氣中彌漫著蛋白質燒焦的腥糊氣味兒。

劉蘭沒有家屬在身邊，甚至連朋友都沒有，飯店老板一聽治療費用，立刻推卸責任。

“都是她違規操作，這醫藥費不能都讓我出了，再說我飯店一直虧損，實在沒有現金周轉，劉蘭她自己應該有醫保。”飯店老板攥著皺巴巴的賠償協議要劉蘭簽字。

“先救人。“張靜和扯掉對方手里的紙，并聯系醫務科說明情況。

張蘭順利住院治療，沒有親人朋友在身邊，張靜和對這個病人格外關注。

植皮手術要分階段進行，這次手術很成功，但術后養護非常重要，張蘭依然由重癥醫學科負責。

凌晨三點，特護病房內，張靜和正在觀察劉蘭的情況。

“張主任，您有好幾個未接來電。“護士長第三次探進頭時，張靜和正在調整儀器參數。

結束后，張靜和走出病房，接過手機，都是丈夫李榮耀打來的。

她盯著水床上蕩漾的波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波士頓做fellow的日子，那時里榮耀總在實驗室熬通宵，她便抱著醫學英文詞典睡在值班室。

護士長心疼地說：“張主任，這里我來盯著就行，您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休息會兒，這么多未接來電，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張靜和這才想起今天是丈夫李榮耀回國的日子。打開手機，兒子李喬一個未接來電，李榮耀一個未接來電，還有幾條未讀微信。

點開微信留言。

兒子李喬：“媽，我今天回家收拾下鄉采風的東西，給你打電話沒人接，也沒重要的事，我明天就跟同學一起坐火車出發，不用擔心，等到了目的地再聯系。”

丈夫李榮耀：“靜和，我在單位有實驗，晚上不一定回，不用等我。還有兒子下鄉采風的事，你知道嗎？有時間勸勸他。”

張靜和本來還有些內疚因為工作疏忽丈夫和兒子，但看到丈夫的微信留言，這份內疚瞬間沒了，立刻回信息說：“兒子采風的事是除了你，家里其他人都同意的，你有時間多跟兒子溝通。”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信息，不知是在忙工作還是睡著了。

張靜和放下手機，準備在醫生休息室瞇一會兒，明天還有一堆工作等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