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冷……餓……”
邱小花把小臉埋在大奶奶懷里,聲音帶著哭腔,細(xì)弱蚊蚋。
她小小的身體在濕冷的破襖里瑟瑟發(fā)抖,嘴唇凍得發(fā)紫。
旁邊,幾個更小的孩子依偎在同樣凍得臉色發(fā)青的母親懷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哭聲在死寂的廟里顯得格外清晰和揪心。
“娘……餓……”
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終于忍不住,扯著母親濕冷的衣襟,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如同導(dǎo)火索,瞬間點(diǎn)燃了其他孩子的恐懼和委屈。
廟里立刻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稚嫩的、充滿了無助和痛苦的哭聲。
“別哭……別哭……娘在呢……”
婦人們強(qiáng)忍著眼淚,將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徒勞地用自己同樣冰冷的身體去溫暖他們。
她們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作響,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絕望。
帶的最后一點(diǎn)雜糧糊糊,昨夜已經(jīng)分食殆盡。
此刻,饑餓和寒冷如同兩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她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邱仁虎蹲在擔(dān)架旁,看著侄兒邱成功那張灰敗得如同蒙塵石膏的臉。
邱成功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只有胸膛極其微弱地起伏著,證明他還頑強(qiáng)地吊著最后一絲活氣。
后背那被污布勉強(qiáng)包裹的傷口,散發(fā)出的甜膩腐臭味更加濃重,
透過破布彌漫開來,混雜在廟里的濕冷霉味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
李大夫跪在邱成功身邊,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深深的無力。
他枯瘦的手指搭在邱成功滾燙的手腕上,那脈搏快得如同密集的鼓點(diǎn),卻又虛浮無力,每一次跳動都像是最后的掙扎。
他徒勞地用一塊被冷水浸濕的破布,反復(fù)擦拭邱成功滾燙的額頭和脖頸,試圖降下那駭人的高熱。
每一次冰冷的擦拭,都讓邱成功在昏迷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身體劇烈地痙攣一下。
“李大夫……”
邱仁虎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巨大的恐懼,
“成功他……還有沒有……”
李大夫沉重地?fù)u了搖頭,老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脈象……浮數(shù)無根,散亂如麻……這是……油盡燈枯,元?dú)馍⒈M的絕脈啊……”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哽咽,
“傷口……爛得太深了……膿毒入血……神仙難救……高燒不退,神昏譫語……怕是……怕是熬不過……熬不過這一兩天了……”
老郎中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行醫(yī)半生,宣判過無數(shù)死亡,但這一次,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涼和無力。
邱仁虎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重錘擊中。
他死死咬住嘴唇,一絲鮮血從嘴角滲出。
他緩緩伸出手,想碰碰侄兒冰冷的臉頰,卻又顫抖著停在了半空,仿佛怕驚擾了那最后一絲微弱的呼吸。
廟堂另一側(cè),劉奎和他手下的弓兵已經(jīng)圍坐在更大更旺的火堆旁。
火上架著的小鐵鍋里,煮著他們自帶的干糧和臘肉,
濃郁的肉香和糧食的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與角落里孩子們的哭聲、邱成功傷口的腐臭形成了地獄般的反差。
劉奎慢條斯理地啃著一塊干糧,不時灌一口酒囊里的劣酒。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角落里哭泣的孩子,掃過邱仁虎絕望的背影,
最后落在擔(dān)架上無聲無息的邱成功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殘忍的快意。
他壓低聲音,對旁邊一個心腹弓兵吩咐道:
“盯著點(diǎn)。估摸著就這一兩天了。等他徹底咽氣……”
他做了個拋擲的手勢,眼神冰冷,
“立刻報我!趁著晚上,尋個深點(diǎn)的山溝,把他扔了!
省得帶著這晦氣東西,也省得這群窮鬼再磨蹭!到時候,就說是傷重不治,暴斃途中!明白嗎?”
弓兵會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頭兒放心,小的明白。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保管連骨頭渣子都找不到!”
他舔了舔嘴唇,貪婪地嗅著肉香,
“等甩掉這個累贅,咱們腳程也能快些。到了靖安衛(wèi),把這群泥腿子一交差,咱們就能……”
“哼!”
劉奎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算計,
“交差?想得美!路上損耗這么大,他們連累咱們耽擱時辰,這筆賬,得好好算算!”
他的目光掃過角落里那些麻木絕望的村民,如同看著一群待宰的羔羊,
“等到了地頭,他們身上的破衣爛襖,還有那幾個還算能干的勞力……哼,
有的是法子讓他們把欠的‘路費(fèi)’給老子吐出來!”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角落、沉默如石像的邱成功爺爺,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
他猛地張開嘴,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不成調(diào)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渾濁的痰液帶著血絲,噴濺在身前的稻草上。
“三爺爺——!!”
“三弟——!!!”
“三叔——!!!!”
大奶奶和旁邊的村民驚呼著,慌忙上前拍背。
老人咳得幾乎背過氣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死死地、直勾勾地望向擔(dān)架上邱成功的方向!
那眼神里沒有淚,只有一種瀕死的、刻骨的悲慟和無邊的絕望!
仿佛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孫子的身影刻進(jìn)靈魂深處。
邱成功躺在冰冷的擔(dān)架上,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在廟里孩子們無助的哭聲、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
以及劉奎那毫不掩飾的冰冷算計中,微弱地?fù)u曳著。
那盤旋在眾人頭頂?shù)乃劳鲫幱埃瑥奈慈绱丝贪銤庵兀?
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吞噬掉這個在泥濘和絕望中掙扎了太久的年輕人,
也吞噬掉邱家村人最后一點(diǎn),渺茫的希望。
積蓄整日的濕沉暮氣,突然被一道慘白的閃電劈裂!
緊隨而至的炸雷,如同巨錘砸在破廟腐朽的梁柱上,震得屋頂簌簌抖落陳年積塵。
這突如其來的天威,瞬間撕破了廟里死寂的麻木!
角落里,蜷縮在母親懷里的孩子們像受驚的雛鳥,猛地集體一顫,爆發(fā)出本能而尖銳的哭嚎!
“娘——!”“怕——!”“嗚哇——!”
稚嫩的、充滿原始恐懼的哭喊聲,瞬間壓過了雨聲初落的噼啪,在破敗的廟宇里炸開!
他們的小臉煞白,眼睛驚恐地圓睜,拼命往母親懷里鉆,仿佛想把自己藏進(jìn)那同樣冰冷的胸膛里。
緊接著,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決口,從無數(shù)個被閃電照亮的破洞中傾瀉而下,
在冰冷的地面上砸開渾濁的水花,發(fā)出密集而壓抑的啪嗒聲。
寒氣裹挾著濃重的水汽,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每一個濕透的衣縫,啃噬著早已凍僵的骨頭。
角落里那簇篝火在潮濕的空氣里徒勞地掙扎,火苗微弱發(fā)黃,只能勉強(qiáng)照亮周圍一小圈寫滿絕望的臉龐。
邱成功的爺爺蜷縮在角落一堆吸飽了水、沉甸甸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破襖冰冷如鐵,緊緊裹著他枯柴般的身軀。
老人像一具被徹底抽干的軀殼,只有胸腔深處那破風(fēng)箱般的、帶著濃痰和血絲的喘息,證明他還殘存一絲活氣。
空洞渾濁的眼睛半睜著,茫然地望向廟頂那些被雨水沖刷的破洞,仿佛在數(shù)著那連綿不絕的雨線。
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讓他整個身體痛苦地蜷縮、痙攣,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身下濕冷的稻草,指關(guān)節(jié)繃得死白。
他不再看擔(dān)架上的孫子,仿佛那目光本身,就會驚散那縷維系著生命、隨時會斷絕的微弱氣息。
大奶奶佝僂著背,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盡可能地為懷里的邱小花遮擋漏下的雨水。
老婦人臉上深刻的皺紋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溝壑縱橫,如同龜裂的旱地。
她枯槁的手不停地、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著孫女冰冷的小手和小臉,徒勞地試圖摩擦生熱,卻忘了自己的手也同樣凍得青紫。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淌下,與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小花在剛才那聲炸雷中嚇得幾乎跳起來,
此刻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死死閉著眼,把整張臉都埋進(jìn)奶奶濕冷的衣襟里,
小小的身體在奶奶懷里抖得像寒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烏紫的嘴唇間,牙齒磕碰發(fā)出細(xì)碎而持續(xù)的咯咯聲。
饑餓似乎已被極致的寒冷和恐懼麻痹,她不再喊餓,只發(fā)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最初因雷聲而響起的尖銳恐懼和哭嚎,在持續(xù)冰冷的雨水和母親的徒勞安撫下,
漸漸耗盡了孩子們最后的氣力,開始轉(zhuǎn)變?yōu)楦畹摹⒒旌现囸I與寒冷的絕望與嗚咽。
“娘……餓……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