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才過立冬，洛京城外已經(jīng)飄了三場雪。城南破廟的屋檐下掛滿冰棱，像一排鋒利的牙齒，隨時準備咬碎誤入此地的流浪者。

沈殘蜷縮在神龕后的草堆里，把懷中熟睡的小女孩又摟緊了些。他十六歲的身體已經(jīng)足夠高大，能把八歲的云岫整個裹在懷里。破廟四處漏風，唯有兩人緊貼的胸口還存著一點熱氣。

“哥...“云岫在夢中囈語，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他襤褸的衣襟。

沈殘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警覺地掃過廟門。月光從破洞的屋頂滲進來，在地上畫出斑駁的影子。忽然，那些影子動了——不是風吹的晃動，而是某種生物謹慎的移動。

三雙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沈殘的肌肉瞬間繃緊。他小心地把云岫移到墻角，抓起一根燒焦的木棍。三只野狗從陰影里踱出來，瘦得能看見肋骨的輪廓，嘴角掛著涎水。這個冬天太冷了，連野獸都變得不顧一切。

第一只狗撲上來時，沈殘的木棍精準地擊中它的鼻梁。慘叫聲驚醒了云岫，她看見哥哥的背影在月光下繃成一張弓，第二只狗已經(jīng)咬住了他的小腿。

“別過來！“沈殘頭也不回地吼道，手中木棍舞出呼嘯的風聲。第三只狗從側(cè)面偷襲，他側(cè)身閃避時，舊傷牽扯得動作慢了半拍，犬齒撕開了他左臂的皮肉。

云岫沒有聽話。她抓起地上的碎瓦片，用盡全身力氣砸向最近的野狗。瓦片在狗頭上炸開，那畜生吃痛松口，沈殘趁機一棍捅進它喉嚨。血腥味刺激得剩下兩只狗更加瘋狂，但沈殘已經(jīng)找到了節(jié)奏——老乞丐教他的那些招式在生死關(guān)頭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當最后一只狗癱軟在地時，沈殘也跪了下來。他的左臂血肉模糊，右腿的舊傷又裂開了。云岫撲過來，用撕下的衣襟壓住他流血的手臂，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手背上。

“哭什么，又死不了?！吧驓埾胩植了难蹨I，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云岫抹了把臉，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那是她在藥鋪后巷撿的邊角料，曬干的蒲公英和一點三七粉。她抖著手把藥粉撒在傷口上，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對干凈的布料包扎。

“你什么時候藏的這些？“沈殘?zhí)鄣梦鼩狻?

“上回你被劉大他們打傷之后。“云岫系緊布條，聲音還帶著哭腔，“我問過仁心堂的學徒，他說這些能止血。“

沈殘想笑，卻扯動了臉上的凍瘡。他伸手揉亂云岫枯黃的頭發(fā)：“小機靈鬼。“

寒風從墻縫鉆進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沈殘拖著傷腿把死狗拖到廟中央，掏出隨身的小刀開始剝皮。云岫攏了些沒被打濕的茅草，用火石點燃一個小小的火堆。

火光映著沈殘輪廓分明的側(cè)臉，那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疤顯得格外猙獰。云岫盯著看了會兒，突然說：“哥，我想學打架。“

“胡鬧?！吧驓堫^也不抬，利落地卸下一條狗腿。

“你教我的那幾招根本不夠用?！霸漆锻鸲牙锾砹烁?，“要是今天你不在...“

沈殘的動作頓住了。他抬頭看著這個五年前在亂葬崗撿到的小丫頭，當初那個凍得發(fā)紫的肉團子，如今已經(jīng)有了少女的輪廓?；鸸庠谒劬锾鴦?，那種倔強他太熟悉了——和他當年求老乞丐教武功時一模一樣。

“明天開始，寅時起床?！吧驓堊罱K說道，把串好的狗肉架在火上，“先學怎么挨打。“

肉香飄出來時，廟門口傳來咳嗽聲。一個佝僂的身影拄著竹杖走進來，亂蓬蓬的白發(fā)上結(jié)著冰碴。

“齊爺爺！“云岫跳起來，跑去扶住老人。

老乞丐齊三爺抽抽鼻子，渾濁的眼睛盯著火堆：“小崽子們吃獨食？“

沈殘默默挪出位置，把最肥的那塊肉遞過去。齊三爺沒接，卻抓起他的手腕探脈。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按在脈搏上，半晌哼了一聲：“骨頭沒斷，算你走運?！?

他從懷里掏出個臟兮兮的布包扔給云岫：“煮水，外敷?！?

那夜之后，齊三爺來得更勤了。有時帶半塊硬餅，有時帶幾味草藥，更多時候是醉醺醺地來，醉醺醺地走。但每次喝醉，他都會多教沈殘幾招。沒有花哨的起手式，全是街頭搏命的狠辣招式——摳眼、鎖喉、踹膝，專攻人體最脆弱的地方。

“武功分兩種?！褒R三爺曾噴著酒氣說，“一種是給人看的，一種是殺人的。你想學哪種？“

沈殘看著正在河邊洗繃帶的云岫，毫不猶豫地選了后者。

春天來臨時，沈殘的傷好了，武藝也精進了不少。城南貧民窟的混混們發(fā)現(xiàn)，那個總護著小丫頭的疤臉少年突然變得不好惹了。有次劉大帶著人想搶云岫撿的銅錢，沈殘一個人放倒了他們五個，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招式。

那天晚上齊三爺難得清醒，他盯著沈殘練完一套拳，突然說：“從明天開始，教那丫頭認穴。“

沈殘皺眉：“她太小了?！?

“小才好打基礎?！褒R三爺摸出酒葫蘆灌了一口，“女娃娃學不了剛猛路子，但認穴準了，一根繡花針也能要人命?！?

于是云岫的功課又多了一項。每天清晨，她要用手指丈量沈殘身上的穴位，直到閉著眼也能找準。起初她總害羞，手指碰到哥哥結(jié)實的肌肉就縮回來。沈殘便板起臉：“治傷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害臊？“

夏去秋來，云岫九歲生日那天，沈殘用三只野兔換了塊桂花糕。她掰成兩半，大的那塊塞進沈殘嘴里。甜香在舌尖化開的瞬間，沈殘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四年沒挨過餓了。

這年冬天，齊三爺染了風寒。云岫每天熬藥伺候，老人卻一天天衰弱下去。除夕夜，他讓沈殘把床板掀開，從暗格里取出個油布包。

“老頭子活不過這個春了?！褒R三爺咳嗽著說，“這是我年輕時從...咳咳...從別人那'借'來的。你們拿去當了，換個住處?！?

油布里是兩本手抄冊子和一塊玉佩。冊子封皮上寫著《青萍劍譜》，玉佩則刻著朵精致的蓮花。

沈殘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師父?！?

齊三爺擺擺手：“別來這套。我教你武功就一個條件——走到哪都帶著這丫頭?！八麥啙岬难劬ν蝗讳J利起來，“發(fā)誓?！?

“我發(fā)誓?！吧驓埼兆≡漆兜男∈?，“生死不離。“

老人似乎想說什么，目光在兩個孩子之間游移片刻，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記住，玉佩不能當，劍譜...等丫頭十二歲再給她看?！?

開春后，齊三爺在一個清晨安靜地走了。沈殘和云岫用最后幾文錢買了薄棺，把他葬在能看到洛河的山坡上。那夜下了場細雨，新墳上的土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就像老人從未來過這世間。

當鋪老板對著劍譜眼睛發(fā)亮，與老板討價還價下最終，以30兩銀子的價格進行交易。

最終兄妹在在城西貧民巷租了間環(huán)境好一點的的瓦房。有了固定住處，云岫開始接些縫補漿洗的活計，沈殘則去碼頭扛包。晚上回家，兩人就著油燈研究劍譜——雖然大部分招式他們都看不懂。

云岫十二歲生辰那晚，沈殘鄭重地把劍譜交給她。女孩興奮地翻到第一頁，卻發(fā)現(xiàn)是套雙人合練的劍法。

“這要兩個人練?！八剜洁臁?

沈殘沒說話，默默削了兩根木棍。那之后每個休息日，河邊少有人至的柳林里，總能看到一對少年男女笨拙地比劃著招式。沈殘學得快，但他總會放慢動作等云岫跟上。有時云岫的棍子打到他身上，他就夸張地慘叫倒地，逗得女孩咯咯直笑。

日子像洛河水一樣靜靜流淌。沈殘的個子躥得更高，肩膀也寬厚起來。碼頭管事的女兒常來送水，眼睛直往他肌肉虬結(jié)的手臂上瞟。云岫發(fā)現(xiàn)后，連著三天在沈殘的飯里多放辣椒，辣得他滿頭大汗。

“怎么了這是？“沈殘莫名其妙。

云岫低頭扒飯：“天熱，祛濕?！?

沈殘看看自己呼出的白氣，識相地沒再問。

云岫十四歲那年，巷尾搬來個鰥居的秀才，開蒙教幾個孩童識字。她每天做完活計就蹲在窗外聽，回來用木棍在地上劃給沈殘看。有次被秀才發(fā)現(xiàn)，非但沒趕她，反而送了她半本《千字文》。

那天夜里，云岫興奮得睡不著，趴在床邊練字。沈殘扛完夜班回來，看見油燈還亮著，皺眉道：“費眼睛?！?

云岫突然抬頭：“哥，你知道'云岫'是什么意思嗎？“

沈殘搖頭。名字是齊三爺起的，說撿到她時晨霧繞山，就叫云岫吧。

“秀才說，岫是山洞的意思，云岫就是云霧繚繞的山?！霸漆兜难劬υ跓粝铝辆ЬУ?，“那'殘'呢？“

沈殘脫下汗?jié)竦亩躺溃骸皫煾刚f我像條瘸腿野狗，能活下來算我命硬?！?

云岫突然扔下木棍，撲過來抱住他的腰。沈殘僵住了，少女柔軟的身體貼在他汗津津的后背上，發(fā)絲間有皂角的清香。

“才不是?！八穆曇魫炘谒臣±?，“殘是殘缺的月亮，最亮最鋒利的那種?！?

沈殘的心臟突然跳得厲害。他輕輕掙開，轉(zhuǎn)身揉亂她的頭發(fā)：“睡吧，明天還要上工?！?

那晚之后，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云岫開始注意打扮，把洗得發(fā)白的衣裙縫上小花，頭發(fā)也不再隨便扎成馬尾。有次沈殘?zhí)崆盎丶遥匆娝龑χ拙毩曃⑿?，見他進來頓時紅了臉。

端午節(jié)那天，云岫神秘兮兮地塞給沈殘一個布包。打開是副護腕，粗麻布做的，但針腳細密，內(nèi)側(cè)還繡了朵小小的云紋。

“我、我跟隔壁張嬸學的?！霸漆督g著手指，“你練武時能用...“

沈殘試了試，護腕剛好遮住他手腕上的舊傷。他抬頭想說謝謝，卻見云岫正盯著他的嘴唇發(fā)呆。兩人的目光猝然相接，少女的臉瞬間紅得像晚霞，扭頭就跑出了屋子。

沈殘輕手輕腳地出門，站在雨里直到渾身發(fā)抖。十六歲和十四歲，在貧民窟里已經(jīng)是可以婚配的年紀?？伤麄兪切置谩m然沒有血緣，但齊三爺臨終前分明是把他倆當兄妹托付的。

第二天沈殘發(fā)了高熱。云岫急得團團轉(zhuǎn)，冒雨去請郎中，卻被告知診金要五十文。她咬著嘴唇回到家，翻出老乞丐給的玉佩……

當鋪后院，老板瞇眼打量著玉佩：“小娘子，這玉你從哪得的？“

“家傳的。“云岫警惕地后退半步。

老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這分明是十五年前被劫的威遠鏢局的鏢貨！說！你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