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魚的手指還停留在我的掌心，那首王昌齡的詩句仿佛帶著溫度，灼得我心臟發顫。

海風卷著硝煙的味道，遠處漁船的燈火在霧中明明滅滅。她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浸了月光，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

“小山，“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海浪吞沒，“我可能……活不到春天了。“

我猛地攥緊她的手腕：“胡說什么！“

她沒喊疼，只是垂下眼睫，解開和服的腰帶——腰腹間一道猙獰的刀傷正滲著血。“在長崎……取鑰匙的時候……“

我的指尖發抖，想碰又不敢碰。余小魚卻抓住我的手，輕輕按在那道傷口上：“你記不記得，在蘇州逃亡那夜，你也是這樣檢查我的箭傷？“

怎么會不記得。那晚我們躲在破廟里，她發著高燒，我拆了襯裙給她包扎。她疼得咬破嘴唇，卻還沖我笑：“小姐的手真軟。“

“那時候我就想，“余小魚忽然湊近，呼吸拂過我耳畔，“如果能一輩子跟著你就好了。“

甲板上的煤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

我慌亂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船舷。余小魚的眼神黯了黯，卻從懷中掏出一方繡著纏枝蓮的帕子——是我在漕船上丟的那條。

“你居然……“

“一直貼身藏著。“她低頭嗅了嗅帕角，“早沒你的味道了。“

記憶突然翻涌。在舊金山最艱難的那段日子，我們擠在閣樓的小床上取暖。她總把被子全讓給我，自己蜷成小小一團。有次我半夜醒來，發現她偷偷攥著我的一縷頭發……

“陸大人吻你的時候，“余小魚突然問，“你心跳得快嗎？“

我耳根轟地燒起來。她卻不依不饒地逼近，沾血的手指撫過我唇角：“我比他更早……在閶門碼頭那夜，你睡著時，我……“

沒說完的話化作一個顫抖的觸碰。她的唇比想象中柔軟，帶著海鹽的咸澀和血的鐵銹味。我僵在原地，腦中閃過無數碎片——

她為我擋箭時飛揚的發梢；

教我認漕幫暗號時交疊的手指；

在教會學校拿到第一張獎狀時，撲進我懷里時的體溫……

“推開我啊。“余小魚退后半步，眼淚砸在甲板上，“像對陸大人那樣，罵我不知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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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笛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月光下她的臉龐如此熟悉又陌生，那道在揚州留下的舊疤泛著淡粉色——我曾無數次在那上面涂藥膏。

“我……“

漁船的汽笛突然打斷我的話。余小魚猛地轉身，和服袖子甩出一串水珠：“孫先生的人來了。“

她快步走向船頭，背影單薄得像隨時會消散的霧。我想起她第一次穿洋裝時的模樣——笨拙地踩著高跟鞋，卻堅持要挽著我的胳膊散步。

“小魚！“我追上她，“你的傷……“

“死不了。“她沒回頭，聲音啞得厲害，“等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就回上海。“

“不行！李中堂的人——“

“周小山！“她突然連名帶姓地喊我，“你明明知道……“

尾音碎在海風里。漁船已經靠攏，跳板上站著穿中山裝的青年。余小魚迅速抹了把臉，再轉身時又是那個干練的地下黨。

“膠卷交給孫先生。“她往我手里塞了張船票，“明早有人送你去檀香山。“

“那你呢？“

她笑了笑，指尖最后掠過我袖口的褶皺：“我去把春天……給你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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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我站在駛向遠方的船舷邊。

余小魚送我的懷表里藏著張小像——是我們初到舊金山時，在唐人街照相館拍的。她穿著不合身的西裝，我扮作男裝，兩人傻笑著勾肩搭背。

照片背面新增了一行小字：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還照讀書窗。“**

我忽然明白她為何要念王昌齡那首詩。青山同云雨，明月共兩鄉——她早知我們要天各一方。

咸澀的海風吹散晨霧，恍惚間又看見那個在染缸后發抖的小姑娘，用滿是傷痕的手抓住我：

“小姐帶我走吧。“

而現在，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

“別回頭。“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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