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無垢,秩序。
刺眼的白色光芒如同實質的流水,包裹著江愿身體的每一寸。
劇烈的震蕩、刺耳的噪音、翻騰的毀滅圖景、血肉的腥膻、空間湮滅的冰冷重壓……一切屬于ZC-742“終焉廢土”的感覺和沖擊,都在被這純白的光流強行剝離、沖刷、洗去。
感覺如同沉入溫度完美適宜、密度極大的液體。意識在極速的高空下墜感與失重的懸浮感之間反復切換,最終歸于平緩。相位引擎過載的焦糊味、血腥味、規則能量灼燒裝甲的臭氧味……所有的氣味分子瞬間消失了,被一種絕對潔凈、甚至可以說“虛無”的空氣取代。
光線驟然收斂。
雙腳落在堅硬、光滑、平整的平面上,輕微的觸地感。
視野恢復清晰。
不再是崩壞與混亂的末世深淵,眼前是一條寬闊得驚人的純白色回廊。
地面、墻壁、高聳的曲面天花板,全都由一種散發著柔和微光的、非金屬非石材的乳白色材質構成,看不到任何接縫。柔和、恒定、無處不在的均勻光源從墻壁和天花板內里滲出,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不見絲毫陰影。空氣如同凝固的純水,寂靜無聲,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流速感,這里是“無菌”領域。
D.M.S.B中樞——凈除者回歸回廊。
江愿的身形依然挺直,但細微之處泄露了剛才那場風暴的印記:相位步進服的合金裝甲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刮痕和數處深凹的撞擊變形,尤其是后背和小腿部分。外層涂裝多處焦灼碳化,肩甲連接處甚至崩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露出內部的緩沖層。面甲的強化護目鏡上殘留著幾道高溫氣流留下的灼痕紋路。
系統的電子音如同冰涼的水滴落入寂靜的回廊:
【凈除者 Unit JY-0:相位撤回完成。任務 REAPER-001-Alpha(ZC-742終焉廢土)流程終結。狀態:成功結算。】
【進入深度凈化流程序列。】(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的宣告)
話音剛落。
“嘶——”
一陣極其細膩、但又無處不在的白色霧汽,如同活物般從地面、墻壁、甚至天花板里悄無聲息地彌漫而出。霧氣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微涼觸感和淡淡的、類似于高純度乙醇揮發后的凜冽潔凈氣息,迅速將江愿籠罩。
沒有水滴,更無水流。這霧本身就是最精密的清洗場。白色的煙霧粒子細致地鉆進裝甲的每一絲縫隙,纏繞著裝甲的每一道傷痕,即使隔著作戰服仍貼附在皮膚的每一個毛孔。它并非清洗污垢,而是在剝離另一種東西——規則的塵埃。
ZC-742位面崩壞核心逸散出的、那些無法被常規技術偵測的、規則層面的細微“污染信息素”或“結構殘留”。
江愿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源自深層規則的粘滯感,在皮膚和裝甲表面被這白色的霧氣溫柔又堅定地“擦拭”掉,如同陽光下的薄雪悄然消融。
同時,那白色霧氣似乎還帶有某種生物電刺激,作用于人體,緩和著高強度應激反應后殘余的神經高度緊繃狀態。
頭盔內,解析之眼的系統界面被強制切換。純白色的背景上,簡潔的格式化窗口彈出:
【DEEP CLEAN PROCESS RUNNING - 95%...】
【RULE PARTICLE DEACTIVATION - CONFIRMED】
【BIOSIGNATURE RE-NORMALIZATION - CONFIRMED】
凈化進度條無聲地快速推移。身體的疲憊感和傷痛在系統的介入下被強行壓制、屏蔽,只留下一種程序化的“可操作性提示”。
就在這時。
“嘀…嘀…”
兩聲極其輕微、只作用于聽覺神經內部、如同幻覺般的提示音。不是系統的聲音,更像是解析之眼在后臺深度自檢掃描時,捕捉到某個特定能量特征閾值后自動觸發的內部標記提醒。
【頻率:極其微弱,共振點精準對焦。
特征標簽:[ANOMALY-001]- ZC742_規則碎片能量殘留深層掃描特征關聯。】
它觸發的瞬間極其短暫,幾乎被凈化的白光覆蓋。但在江愿的腦海深處,伴隨著這個提醒信號,一個畫面如同高速播放的幻燈片殘影,被強行“投射”出來:
那個懸浮在無盡黑暗中的、光滑如墨玉的時間膠囊球體表面。
一閃即逝的、由無盡星辰塵埃構成的巨大暗紫色眼眸印記!
畫面出現與消失,都在不到0.01秒的時間內完成。快得如同視覺神經的短路一般。
凈化進程絲毫沒有被打斷,進度條走到了100%。濃郁的白色霧氣迅速稀薄、消退,如同從未出現。
回廊重歸純凈的潔白與寂靜。
身體表面那最后一絲源自崩壞世界的規則粘滯感徹底消失,被純凈的空白取代。解析之眼的內部提醒窗口也同時消失。
【深度凈化完成。凈除者 Unit JY-0:生理參數確認穩定。裝備狀態評估:中度損傷。啟動例行任務后分析流程。】
白色墻壁的一部分如同水銀般平滑地分開,顯露出一個小巧精致的平臺,上面擺放著一根纖細、透明、頂部有一個柔和藍色光點的圓棒——便攜式報告日志記錄儀。
江愿向前一步,動作依舊平穩,但被裝甲限制的關節動作帶著肉眼難以覺察的、因疼痛抑制造成的微小遲滯。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記錄儀。金屬棒的材質溫潤如玉,觸手沒有絲毫冰涼感。
他激活了它,藍色的光點在尖端亮起。
“任務代號:REAPER-001-Alpha。目標世界:ZC-742(終焉廢土)。執行者:Unit JY-0,代號‘凈除者’。本地凈除耗時:67小時28分47秒。”
聲音透過受損的頭盔通訊模塊傳出,顯得有些沉悶,但語調是完美的、冷靜的標準報告音。
“任務階段一:核心區域滲透掃描……”
他開始一絲不茍地按時間線回顧整個任務流程,思維核心也在同步上傳著報告:【滲透路徑選擇(含護盾間隙利用與風暴預判)、規則碎片分布異常(+37%密度,已標識ANOMALY-001)、遺跡內部構造體威脅處置(三次擊殺)、深層區域規則場畸變(指數紅區)、核心熔爐環境(高強度威脅)、目標鎖定(混沌之種)、掃描操作(詳細記錄建模、測繪過程與風暴干擾應對)。】
報告流暢、冰冷,將一場場生死搏殺、時間競賽和規則層面的驚心博弈,壓縮為精確的時間點、數據參數和執行決策邏輯的冰冷描述。沒有渲染,沒有感受,只有結果。如同在描述一場精密復雜的流水線生產日志。
直到提及最后階段:
“……掃描操作完成度:99.81%。數據包上傳確認。風暴臨界爆發,強度:黑,理論滅殺級。執行緊急規避與機動至位面基準點-GRID-ZERO。耗時3分18秒。成功抵達坐標點,確認狀態維持有效操控。”
接著是最終執行部分。
“……部署與激活W.E.S.U裝置。啟動可控位面坍縮序列。相位穩定力場持續校準-完整性100%。時間膠囊形成確認。位面信息逸散率偵測:0%。污染輻射偵測:0%。”
“……任務完成度評估依據:核心數據完整、掃描精度達標、凈除執行徹底、無污染外泄。判定:成功。”
報告結束。藍光點熄滅。他將記錄儀輕輕放回平臺。平臺無聲地縮回純白墻壁內。
靜默籠罩回廊。
幾秒后。
“噗呲——呲——!”
一陣強效的氣密卸壓聲響起。江愿身上嚴重受損的相位步進裝甲各部件卡扣同步解鎖,沉重的裝甲如同失去了骨架的硬殼,嘩啦一聲自動脫離、分解,被無形的地面引力拖拽著沉入瞬間開啟的地面收納口中。
只留下江愿穿著特制的、純黑色高彈力作戰內襯衣,站在一片純凈的潔白里。
卸去外甲的身形依舊挺拔如標槍,但近距離看去,這份挺拔之下也掩飾不住高度消耗后的細微虛弱。左腳的靴子在落地時,下意識地調整了承重方式——踝關節的骨裂警告被抑制,但身體帶給神經的疼痛記憶無法完全抹除。
后背和胸腔被裝甲撞擊保護的部位依然傳來陣陣鈍痛。作戰內襯衣貼在皮膚上,殘留的汗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銹味,系統凈化未能完全清理的內部微出血代謝殘留。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經歷的一切激烈搏殺、規則風暴和時間賽跑,只是數據庫里更新了幾條無關緊要的記錄。但那雙眼睛,深黑如同宇宙背景的空洞中,殘留著一絲連系統凈化流程都無法徹底洗去的疲憊。那是對循環的麻木,是對“完美執行”背后巨大代價的習慣性忽略。
【裝備回收確認。Unit JY-0,請前往醫療修復區(Beta-7)進行創傷修復與功能復位。中樞將根據掃描記錄與凈化數據生成最終《凈除報告》,提交至高權限審查鏈。評估完成將進行結算與資源補充。】
中樞的聲音再次響起,為他指引下一步方向。
醫療修復區……又是一個冰冷的、執行生理功能復原的程序化步驟。
江愿邁步向前。赤腳踏在光滑冰涼的白色地面上,每一步都傳遞著微弱的、令人不適的失溫感。回廊向前延伸,仿佛沒有盡頭,唯有絕對的潔白在視野中蔓延。
“嗡…”
就在他走出第三步時。
一種極其微弱、幾不可察的…低頻共振感。
仿佛從身體最深處傳來。
不是規則的震動,更像是一段被強行壓制、卻頑強殘留在肌肉纖維或神經末梢深處的……殘余記憶,無法形容,無法捕捉,更無法關聯。
它出現得悄無聲息,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比剛才閃現的眼眸印記更加難以琢磨。
或許是重傷后遺的神經信號錯誤,或許是被W.E.S.U壓縮規則時殘留的空間余震,中樞的凈化報告并未提及任何生理隱患。
江愿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或錯亂,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有那雙看向無盡潔白通道深處的眼睛,瞳孔最深處,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光澤——并非警覺,而是一種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對“余震”本能的微妙捕捉記錄——短暫地掠過了系統的絕對空白。然后,重新歸于深不見底的虛無。
他走向Beta-7區。一個世界被凈除了,它留下的漣漪,似乎比預想的,要頑固那么一絲絲。而這微不足道的殘留,在凈除者的無感深潭中,投下了一顆只有他自己,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能感知到的塵埃。
醫療修復區 Beta-7的門無聲滑開。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混合了強烈消毒劑氣味、細微高頻電流聲和極低溫空氣凝滯感的獨特氛圍。
純白依舊主宰著這里,卻比回廊多了一種更加逼仄、更加純粹功能化的冷酷。
這是一個不大的、蛋殼狀的獨立空間。正中央,一臺造型精煉、散發著柔和藍白色輪廓光的流線型醫療艙靜靜矗立,艙蓋呈流線型透明材質。除此之外,四壁空蕩,沒有任何多余的設備或裝飾,只有墻壁內隱隱透出維持生命和治療的微光。
江愿踏入,門在身后無聲合攏,不留一絲縫隙。
修復槽的透明艙蓋如同預知到他的到來般,無聲無息地向上滑開。內部結構一覽無余:貼合人體曲線的內槽,布滿了細密的接口、探頭陣列和閃爍著指示微光的感應點,充盈著一種散發清冷甜腥味的、半透明的乳白色生物凝膠基質液。
沒有提示,沒有詢問。系統指令直達他植入的神經接收器:
【Unit JY-0:連接許可授予。準備進行創傷修復與功能復位。指令:進入修復槽C-07。時間估算:72分鐘(標準流程)。】
身體在命令下達的瞬間,便如同被精確引導的機器,自動走向修復槽。他踩進那微涼的凝膠液中,身體緩緩下沉。粘稠的觸感包裹著每一寸皮膚,但并未帶來不適,反而有種奇特的、舒緩緊張的微壓感。
他躺下,頭頸自然地陷入預設好的凹槽,凝膠液面緩緩上升,直至完全淹沒他的身體和臉,只留下口鼻部位通過預設的通氣結構接入無菌的氧氣。
【生命體征監控上線…同步完成。】
【深度損傷掃描啟動…】
【分析報告:左踝腓骨遠端輕微骨裂(壓縮性),脛骨骨膜挫傷;后縱膈區輕微出血點(肺挫傷);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強度:二級,大面積);能量護盾核心沖擊損傷(自修復模塊在線);神經應激反應:中度殘余(需重置)。】
冰冷的電子音在腦際念誦著診斷清單。凝膠液中細微的能量流開始滲透皮膚,精準地作用于肌肉、骨骼的損傷點。
江愿閉上了眼,錨定器的強制激活可以壓制痛苦感知,但無法屏蔽系統在肌體層面介入時產生的細微電流麻癢和深層的組織重組感。他習慣于這種介于舒適與怪異之間的“修復”過程,如同習慣于任務本身。
就在這時。
一種極其輕微、幾乎難以被注意到的…抽離感?不是來自身體,而似乎是從思維被高度壓縮、屏蔽痛覺后騰出的“空余地帶”悄然萌發。
不是系統報告的神經應激殘余。更像是一種思維軌跡自發偏離預設軌道的微弱嘗試。
它無意識地撞向了不久前那個被系統凈化流程短暫壓制、又在下意識思維邊緣被標記的場景:
無盡的虛空,黑色光滑的時間膠囊球體。
黑漆冰冷的球體上方,一閃而過的巨大、模糊的暗紫色星辰塵埃眼眸印記。
以及,那個在意識深處響起的、與[ANOMALY-001]特征頻率契合得嚴絲合縫的微弱提示音。
這串無規則跳動的念頭碎片,像一個好奇卻無目的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個被系統任務記錄標識為“視覺干擾/高能量逸散殘影”的結論標簽。
“需分析…”一個純粹的、對異常進行探索的思維意向,如同條件反射般微弱地形成。
【警告:意識流檢測到非必要活性認知節點!歸類:與任務REAPER-001-Alpha關聯衍生冗余數據…】系統的警報在思維核心無聲地炸開!冰冷、迅速、帶著不容置疑的抹除指令。【識別:目標無關性(任務結束,目標已凈除)。優先級:最低。啟動思維場梳理程序:清除。】
一股強大而精確的意識“梳理”力量,如同無形的梳齒,瞬間掃過江愿大腦的特定活躍區域。并非痛苦,而是一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剝離感,那個剛剛萌芽、指向異常眼眸的思維線索,連同它微弱的探索意向,像灰塵般被精準地“擦除”,思維瞬間被強行恢復為高效的待機純凈態。
整個過程在0.2秒內完成。修復槽甚至沒有發出任何提醒氣泡。
【干擾清除完畢。繼續修復程序。】
冰冷的報告宣告進程繼續。
修復液中的能量流強度微微提升,開始處理受損的踝骨和縱膈區域。細微但清晰的骨骼重組感傳來。身體的痛感屏蔽更加徹底。
時間流逝。七十分鐘如同凝固的凝膠液。
修復槽內的指示燈悄然由流轉的藍色變為穩定的純白色。
【生理修復完成度:100%。功能復位確認。神經應激反應壓制水平:恢復基準值。】
【Unit JY-0:修復流程完成。排出程序啟動。】
乳白色的凝膠液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迅速、無聲地從修復槽回流孔道消失得干干凈凈。連一絲濕痕都沒有留下。艙蓋滑開,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裹住一絲不掛的身體。
江愿坐起身,左腳的踝關節處不再有遲滯和撕裂感,只剩下一種被新鑄造合金替換的完美流暢感。
胸腔的憋悶和全身的鈍痛徹底消失,神經處于一種經過精心調試的、銳利而絕對冷靜的巔峰水平,肉體達到“凈除執行標準”。
內艙光滑的艙壁無聲地滑開,一件嶄新的、同樣是純凈黑色的高彈力作戰內襯衣像被無形的手捧出,送至他面前,觸手微溫,仿佛剛從最精密的消毒場中取出。
他穿上衣服。質感與之前那件完全一致,只是少了破損和汗漬留下的淡淡鐵銹味,一切都被重置為完美的初始狀態。
【連接斷開。Unit JY-0,請前往裝備整備回廊 Gamma-11。新裝甲單元與基礎能量補給已就緒。等待最終結算反饋。】
艙門滑開,純白的通道再次出現在眼前。他走出修復槽,腳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帶著新“出廠”般的輕快與精確。
剛才思維中那瞬間的偏離與系統的強制抹除,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那只是一次系統運行中產生的微不足道的內存數據碎片,被例行清理了。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醫療修復區門口的瞬間。
一種極為短暫、針尖般的、仿佛大腦深處某個被強行梳理過的區域傳來的輕微……刺痛?
不是物理的疼痛,更像是記憶的邊緣被粗暴擦過、某種信息丟失后留下的真空地帶產生的短暫不適感。它一閃即逝,快得不及反應,甚至連讓他皺眉的時間都沒有。
江愿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表情平靜無波,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完成了程序自檢。他甚至沒有在意識中捕捉到這點稍縱即逝的不適。它只是系統強制恢復純凈思維場后,極其偶爾的、技術性的微末副作用。在D.M.S.B的數據模型中,它屬于可接受的誤差范圍。
他走向 Gamma-11區,一個新的世界等待被判決。新的任務數據流即將沖刷掉一切冗余。凈除者不需要思考“殘留”,只需準備好成為下一次任務中那把更加鋒利的刀。
只是,在那雙已經恢復銳利、冰冷如同掃描光線的眼眸最深處,被系統重置過后的思維底層,似乎比進入醫療修復區之前,又薄了一丁點微不可查的冰層。下面凍結著無法被清除、僅能強制遺忘的余震塵埃。
裝備整備回廊的門在前方打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