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響動靜不小。先是誰家院門被“哐當”一腳踹開的悶響，緊接著是尖銳刺耳的追罵，像塊破鑼在村道上滾：“小兔崽子！你給老娘站住！皮癢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追出來的，是村西頭李家媳婦，手裡抄著根還沾著泥的燒火棍，頭髮散亂，氣喘如牛。跑在前頭的，是她家那個剛上二年級的小兒子，瘦得像根豆芽菜，跑起來卻像隻受驚的兔子，腳下生風，專往犄角旮旯裡鑽。

“你是還小麼？！啊？！”李媳婦的怒吼帶著破音，在午後懶洋洋的空氣裡炸開，“叫你寫作業，磨磨蹭蹭的不寫，反了天了！”

這動靜，像塊磁石，瞬間把散落在村子各處的“鐵屑”都吸了過來。牆根下打盹的老夏掀開一隻眼皮。正在自家磨刀的老雲停了，老石媳婦頂著那根顫巍巍的狗尾巴草，拎著菜刀從灶房探出頭。就連屋裡對著新衣服發呆的石老太太，也慢吞吞挪到了窗邊。

而動作最快、最敏捷的的黃老太太。她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提著個剛擇了一半的菜籃子，腳下生風就衝到了“事發現場”邊緣，佔據了最佳觀看位置。

那小豆芽菜被親娘追得實在無路可逃，一頭撞進了老石家虛掩的院門，差點撞上剛探頭的老石媳婦。他驚恐地回頭，看見親娘高舉的燒火棍和那張氣得扭曲的臉，嚇得小臉煞白。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不知從哪個角落——可能是老黃家門板後，可能是老夏打盹的牆根陰影裡，甚至可能是老石媳婦那頂著狗尾巴草的亂髮叢中——飄來一個不高不低、帶著點戲謔和慫恿的聲音，像片羽毛，精準地落在了小豆芽菜驚惶的耳朵裡：

“教他！教他這麼回！”

小豆芽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這聲音蠱惑了。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著氣勢洶洶衝過來的親娘，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在燒火棍即將落下的前一秒，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氣，用一種混合著恐懼、倔強和奇異模仿的腔調，尖聲喊了出來：

“在動物世界裡我也就只有一只猴的大小！”

空氣，凝固了。

李媳婦高舉的燒火棍僵在半空，臉上的怒氣被一種極度的茫然和荒誕覆蓋。她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一時竟忘了自己要幹什麼。

老石媳婦拎著刀，頂著狗尾巴草，臉上的肌肉可疑地抽動了一下。

老黃從門板後面探出半個腦袋，嘴角咧開，無聲地“嚯”了一聲。

牆根下的老夏，另一隻眼皮也掀開了，渾濁的眼珠裡難得地閃過一絲類似“有趣”的光。

窗戶後面的石老太太，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我們的喇叭花黃老太太，她的反應是最直接、最熱烈的。她手裡的菜籃子“啪嗒”掉在地上，幾根青菜滾了出來。她先是倒抽一口涼氣，緊接著，那張能開喇叭花的嘴猛地張開，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毫無保留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的老天爺！一只猴！一只猴的大小！哈哈哈哈！李家的！你兒子…你兒子猴精！哈哈哈哈！猴精！哎呦喂笑死我了！猴精啊！”

“猴精！”

這三個字，伴隨著黃老太太那極具穿透力的笑聲和腔調，像三顆新鮮出爐、還帶著熱氣的佐料，瞬間在凝固的空氣中炸開，然後隨著風，粘糊糊、熱騰騰地糊在了小豆芽菜的身上。

李媳婦的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紫，最後定格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憤和荒謬混合的醬色。她看著眼前這個喊出“猴大”的兒子，再看看笑得前仰後合的喇叭花，以及周圍那些表情各異、眼神閃爍的看客，那根燒火棍是打下去也不是，放下來也不是。

小豆芽菜似乎也被自己喊出的話和周圍的反應震住了，尤其是“猴精”這個新鮮出爐、響亮無比的新綽號。他縮了縮脖子，眼神裡有驚恐，有茫然，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對這個荒誕回應竟然真的暫時“擋”住了燒火棍的奇異感覺？

“你…你…”李媳婦指著兒子，手指哆嗦著，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話。最後，她把一腔怒火和羞憤全轉向了笑得最大聲的源頭：“喇叭花！你閉嘴！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哎呦喂，還不讓笑了？猴精他娘！”黃老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抹著眼角，“這可是你兒子自己說的，在動物世界裡他就一只猴！精闢！太精闢了！哈哈哈！”

“猴精”這個新號，就在這雞飛狗跳、棍棒威脅、慫恛教唆、哄堂大笑和惱羞成怒的混亂場景中，伴隨著喇叭花那極具權威性的認證和廣播，呱呱墜地，塵埃落定

那小豆芽菜，頂著他新鮮出爐、閃閃發光的“猴精”頭銜，趁著他娘和喇叭花鬥嘴的空檔，哧溜一下，像只真正的猴子般敏捷地鑽進了旁邊的柴火垛縫隙裡，只留下一雙驚魂未定又帶著點莫名新奇的眼睛，在暗處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