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官道的轆轆聲,在相對封閉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沉悶,如同碾在人心上。
“我問爹娘我是怎么回來的,他們是在哪里找到我的,我的師父呢?有沒有來尋過我?”
“爹娘的回答我到現在還忘不了,他們說我從來沒被什么仙人帶走過...”
沈星河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他猛地轉向林默,“仙師,你能想象嗎?”
“我反復向他們描述那孤峰上的景色,石屋!仙鶴!靈果!還有洗髓泉!那滾燙又清涼刺骨的奇異感覺,還帶著奇異的藥香...”
“我跟他們講我每天的生活,講師父每日清晨都會在崖邊吐納,引動云海翻騰...”
“講我夜晚在寒玉上打坐入定,看到的那些奇妙的幻境...”
“可爹娘,府中下人,甚至看著我長大的奶娘,都異口同聲地告訴我:我從未被什么仙人帶走!”
“他們說我四歲那年,生了一場極其兇險的怪病,高熱不退,昏迷不醒,一直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別說萬里之外的雪山孤峰,便是臥房的大門都沒邁出去過一步!”
“我所說的雪山、仙人、仙鶴、靈果...全是昏迷中的夢境!”
“無論我如何描述那些細節,哪怕說的再活靈活現...在他們聽來,都只是我大病初愈后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胡言亂語,是沉溺于虛幻夢境不肯自拔的囈語。”
“時間久了,連我自己都...都開始懷疑,那三年刻骨銘心的經歷,是否真的只是一場漫長的、過于真實的夢?”
沈星河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有些東西...騙不了自己。我知道那不是夢!那三年的經歷,絕對真實存在過!我的師父,他一定存在!他當初為什么把我帶走,又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
他看向林默,眼中充滿深深的執念:“仙師,我求仙悟道不為長生,不求無敵,我只想弄明白,那段被所有人否定的歲月,到底是什么?”
車廂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轆轆聲。
林默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沈星河自然沒有必要騙自己,可他描述的經歷又太過離奇。
若說這一切都是他病中做夢,可他描述的一些細節卻又絲絲入扣。
比如那洗髓泉浸泡,水溫滾燙卻又感覺涼氣深入骨髓,這分明是以秘制藥泉錘煉肉身、為引氣入體打根基的手段...那絲絲涼意,其實就是經絡打通時的舒暢感。
這種手段并非常人可以施展,單單秘制藥浴的配方有時候就比一個大宗門的核心功法還要珍貴。更不要提那些珍貴的天材地寶和能發揮藥浴效力的洞天福地了。
還有那“飄到半空看見自己在打坐”,如果沈星河沒有夸大其詞,這已經有點“內視”的意思了...這絕非一個從未接觸過修行的孩童在病榻上靠做夢就能想象出來的體驗!
可他又說醒來后周圍一應人等異口同聲的表示這些仙峰奇聞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果排除掉他的父母、家中仆役統一口徑哄騙他,并且能做到十幾年不露痕跡這個不太可能的選項,林默卻又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即便在玄塵將近百年的記憶見聞里,也沒有關于“群體遺忘”或“時間篡改”的秘法記載。
不僅如此,聽完沈星河的描述后,林默心中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既視感...不是具體的場景,不是某個細節,而就是有一種感覺,讓他心里不舒服。
林默眉頭緊鎖,努力捕捉著那一閃而逝的熟悉感,沉聲問道:“沈公子,你那段經歷太過離奇。你可還記得在那雪山之巔,除了日常修煉中見到的奇景,可曾發生過什么特別的事情?或者,有什么你幼時看著尋常,但現如今想來卻覺得古怪的細節?”
沈星河陷入了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啃過的梨核,時間一點點過去,馬車似乎駛入了一段稍顯顛簸的路段。
就在林默以為他想不起來時,沈星河忽然抬起頭,眼神有些不確定,帶著一絲遲疑:“那峰頂上的日子,說是千篇一律也不為過,周圍總是白茫茫的一片。若非要說哪里不對勁...師父他在最后幾日似乎...和藹了許多?”
“你是說,你的那位師父,在不告而辭的前幾日,對你態度有所變化?”
沈星河想了想,點頭道:“師父他雖然白日不怎么管我,只在夜晚督促我打坐修煉,可他平時卻也不太和我講話談笑。”
“多數情況下,他都是獨自一人在崖頂閉目打坐,任我怎么胡鬧,堆雪人、扔雪球,或是對著云海呼喊,弄出多大動靜都不會睜眼看我。”
“偶爾和我說幾句話,也只是指點吐納打坐的關鍵。”
“可最后那幾日...師父卻時常拉著我閑聊,問我有沒有想家,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之類的問題,甚至...還問過我,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沈星河嘆了口氣,繼續道,“我那時還以為自己足夠用功,才得到了師父的關心...”
林默仔細思考著沈星河說的每一句話,從這些看來,他那師父定然是早就打定主意離開。
把一個孩子丟在雪峰上自生自滅,這無疑是絕情至極,可為什么又在走之前流露出關懷慈愛之情呢?是愧疚?是不舍?在訣別前,想要彌補些什么?
林默搖了搖頭,信息太少,怎么解釋都可以,卻也沒法證實。
他又問道:“除此之外呢?可還有不對勁,或者違和之處?”
沈星河使勁揉著眉心,似乎在仔細回憶峰頂那一幕一幕的細節。
過了半響,他才不自信的說道:“或許有一處?可理由...有些過于牽強了,大概是那頭仙鶴吧?”
“鶴?鶴有哪里不對嗎?因為它能口吐人言?”
沈星河搖了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它說的那些東西我幼時理解不了,現在更是記不起來了...總之若非要找出哪里違和,可能是它頂上的那抹丹紅...”
顏色?就在林默想繼續追問,為何沈星河會覺得一頭丹頂鶴額頭上那抹標志性的紅顏色古怪時,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從外傳來,“少主,仙師,天工坊到了!”
沈星河被打斷思緒,看了看窗外那熟悉的巨大門坊和高聳的煙囪,暫時壓下心頭的波瀾,對林默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仙師,地方到了,此事說來話長,牽扯甚多,不如我們先進坊內看看,待閑暇時再細聊?”
林默也知道此事急不得,點點頭:“也好,沈公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