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已經是午后兩點。雨小了很多,天也不像那么陰沉沉。感覺是睡了過久,做的夢好長,絳零幾乎沒能分清此刻是從哪張床上坐起,手里溫熱的觸感宛如真實存在。轉頭看向床頭柜,那枚綠色的寶石嵌在一個別針托里,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這是她從家園里逃出來,滿打滿算的第七年了。絳零自認為不是一個愛念舊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并不擅長將這些對她有意義的東西藏起來,如果可以,她愿意全都陳列起來,僅是看著就夠了。
氣氛有些沉悶,如六月的天氣一般。她決定按原定的出門計劃,去轉轉。雨很小,便不決定撐傘,只是穿上了有兜帽的斗篷便出了門。
淅瀝的毛毛雨里,若草鎮像被蒙上了一層輕紗一般,但這對人們的運轉并沒有多少影響,絳零很不喜歡雨天,不喜歡這種身上濕呼呼的感覺。
在自出門起就聲聲不斷的友善的問候中,在巧克力色的短靴躍過一個又一個水洼中,大概一刻鐘便抵達了目的地,坐落在無名街角的沒有名字的咖啡屋。
其實絳零并不那么擅長接觸新鮮的事物,常去的果實店會一直去,常吃的飯店的套餐也總是一直點,直到吃膩為止,不過她至今好像鮮少有吃膩的事物。
之所以會知道這家有點奇怪的咖啡屋,是因為曾有一個月,她的工作里收到了二三十件來自這座無名咖啡屋的未留名字的老板的委托,有收的件,也有寄出的件。這個神秘的聯絡信息,絳零第一次來時可讓她好找。但相應的,隨著次數的增多,這個本就離她住處不遠的地方,和過于自來熟的老板,已經變成了她生活的一環。
叮零零。伴隨著推開門的門鈴響聲,柜臺內本在搗鼓著什么的人投來目光。
“哎呀,稀客。好久不見,這位赤山小姐。”老板見狀繼續著手上的動作,戲謔地瞇起眼睛笑著看著她。
絳零自然知道她在開她的玩笑。不過是前兩天想要把這個月的工作一鼓作氣全部完成而已,也不知道一個月里大半個月都會光顧的客人算得上哪門子稀客。絳零懶得理她,因為她知道就算什么也不說對話也會進行下去。
“今天也是拿鐵咖啡少冰全糖,再要一份繽紛果實奶油華夫餅多加冰淇淋球對吧。”
“嗯。”絳零點了點頭,繼而又補上:“還要一塊抹茶開心果巴斯克。”隨后便坐到了她的“固定座位”,緊靠落地窗的位置。那是一個雙人的小圓桌,盡管她還從未與別人一起來過。
“收到!”老板笑著一頭栽入咖啡機中,絳零不再看著她。
轉而看向窗外,靠著窗子擺放的是一個幾層高的金屬鞋架,但放的全是一盆盆花,看上去像吊蘭的枝藤爬滿了有一點生銹的鐵架,甚至生出了向玻璃窗上爬的趨勢,這樣綠意盎然的景象,讓這家店簡直像個花鳥市場。
絳零其實感到困惑。這個咖啡屋外的花,各個季節的都有,但卻都不遵守自然規律地枯萎或凋謝,無論什么時候,嚴寒酷暑,都能看到它們飽滿的驕傲地綻放著。不過她也懶得多問,世界上奇怪的人類這么多,或許像它們的主人那樣,也是相當奇怪的花。
沒過一會,老板端著托盤,樂呵呵地走過來:“今天下雨沒什么人啊。誒,發呆呢!”
“你的拿鐵咖啡,還有松餅,給你另外放了點莓果,你嘗嘗,不喜歡就挑出來。”
“喔對了。還有這個水瓜,夏天的果實,送你一盤。巴斯克你等等哈……”
老板抱著托盤跑回去,又滿滿當當地盛著什么回來。從托盤里擺下的東西,除了蛋糕,還有一疊厚厚的紙牌。絳零說道:“我沒點這個。”
老板勾起嘴角露出一顆虎牙:“這是我的特殊服務,獻給這位日日光顧的小姐。”
絳零左手拿著刀,切下華夫餅的一塊角,右手叉子插入這一小塊華夫餅和一顆鮮紅的莓果,蘸著冰淇淋一起送入口中。嚼吧嚼吧后咽下這一口香甜,才淡淡開口:“我有拒絕的選項嗎。”
“哈哈。當然……”老板早已不請自來地拉開椅子,坐在了她的對面。一疊紙牌被手一拂,均勻地展開成了扇狀。“......不能拒絕。來吧,抽走你的三張牌。”
絳零眨了眨眼,自認敵不過這位古怪的女士。放下剛抿了一口的咖啡,舔掉了唇周的奶泡。伸手從左側一塊,中間一塊,右側一塊分別用指尖挪了張紙牌出來。老板看她沒有打算自己翻開的樣子,便自顧自地將其他牌壘回去,收起來。
“買定離手。來,讓我們看看你的命運吧。”
語畢。三張長方形的紙牌被按順序翻開,上面赫然印著“死水”、“匕首”、“羽翼”。
深色的,油畫般涂抹著的,風格有些壓抑的圖案,絳零看了,下意識有點不悅地皺起眉頭,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還是咖啡屋的老板第一次看到這位小姐這樣的表情。她玩味一笑:“且聽我娓娓道來。”然而從這句話開始,絳零的思緒早已隨著那把“匕首”,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總覺得,從昨晚開始,有什么正在慢慢醒來。
這天是五十一到七十號的“成人禮”。大人讓孩子們脫下舊舊的麻布衣服,換上富有垂感的綢緞連衣長裙。對絳零來說,這個滑溜溜的面料很新奇,但因為是量產的均碼,而她身上又沒有太多肉,幾乎是掛在身上的,顯得有些干癟。
十一忐忑不安地為絳零編著頭發。令人驚嘆的是在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飲食條件下,她的紅發如鮮紅的瀑布般多而順滑,十一有點羨慕地看了看自己的頭發,亞麻色的發尾,分叉的發絲有點刺眼,她心想著有空修剪一下它們吧,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
如瀑的紅發在十一指尖翻動,不一會兒絳零平日里長長的快要遮住半張臉的兩鬢,被編成了兩條麻花辮,盤在了腦后,剛好束住快要及腰的長發。
十一再一次抬眼后呆住了。這個站在自己面前走神的少女,此刻的模樣,儼然像一位失魂落魄的女神,美得令她的憂心更加忡忡。
所謂的“成人禮”,是家園里曾經幾乎眾所周知的秘密。將同時入園的孩子們,更上新衣,置于展臺上,按序號排列站好,手腕上需要戴著自己的號碼,被叫到號的必須立即站出來被檢視。然而在年而復年不斷的迭代中,它又變回了一個秘密,而沒能保守秘密的人們,全都不在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
她好害怕,害怕絳零會被恐怖的大人帶走,更害怕她沒機會離開,被留在“庭院”。像十一這樣能夠作為員工留在家園工作的孩子是極少的,在那時,成人禮的事還沒成為秘密,她曾在極度煎熬的時間里度過每個日夜。
一直到一個黑色頭發的女孩,在一個極其稀疏平常的午后,悄悄地湊在她耳邊說:“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十一先是一驚,隨后問她是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被金屬圈住的天地和向著外面目之所及最遠的草坪是她所認識的整個世界。她當然想象過那片有點干枯的草坪,踩上去或許是嘎吱嘎吱的脆響聲,躺在上面或許會扎得皮膚發癢。但她從未想象過,甚至有不按照既定的軌道駛向能夠預見的結果之外的選項。她在痛苦和決心中獲得了新生,從那一天起,她不再是向著等待審判的來臨那一天活著,而且為了“自由”。
十一記得這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女孩,她是十四,年齡似乎和她差不多。自那之后,她們常一起在圖書室看各種各樣的書直到燈都滅了,被責任員咒罵著甚至揍回寮室。偶爾還在做操的時候偷偷溜出操練室,把欄桿上的鐵刺用餐叉用力折彎,然后扒在那里看微風吹動枯草坪。
她甚至想過,永遠像這樣盼望著某一天降臨的自由也很好。直到血淋淋的現實噴濺在她臉上,讓她永遠懷揣著悔恨獨活。
絕望。深切的絕望,那是十一第一次對死亡有著近在咫尺的認知。在自以為萬事俱備的夜晚,兩個女孩實行了出逃的計劃。那一天下著小雨,起了一層薄霧,空氣很涼,十一的血液卻相當的滾燙。認識十四以來,她再沒數過日子,似乎真是為了這一天而活著的。
二人小心翼翼地用飯堂順來的叉子,扒開室外角落里堆放著干草旁的一小簇雜草,那里有她們日積月累扳斷鐵刺后鑿出的一個小洞。天公作美,今天是最好的日子,潮濕的空氣讓本就不夠結實的生銹金屬變得更加脆弱,她們成功鑿出了一個勉強能夠通過一個瘦弱的孩子的通道。
十一和十四,激動地看向對方,沒敢在這個寂靜的夜里發出更多聲音。十一用下巴指了指那個洞,讓示意十四先鉆過去,她堅定地點了頭,便不顧被霧水打濕的泥土的臟污,俯下身去。
一點,一點,一點。在十一的輔助下,十四花了點時間,也算是順利地鉆過去了。即使是臟兮兮的麻布裙,還是泥濘的臉頰,都難掩十四的喜悅,但現在當然還來不及慶祝,她們還有“一桿之隔”。
當十一捋順裙子,準備俯下身去,隨著一聲巨響的雷,雨也忽而變得磅礴起來,大豆般的雨滴擊打著地面和金屬的聲音,交響出狂風驟雨的樂章。雨水打濕了臉,雨滴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自下而上仰視著這個在欄桿對面的女孩,似是責備她怎么沒有做出幫助她的動作。瞬時,一道閃電向地面劈下,頃刻間點亮了天空,映照出十一永遠刻在心口的一幕——視線未能交匯。面前這個被光照亮的女孩面色慘白凝望著前方,也就是十一的后方。她的瞳孔正急劇縮緊并顫抖著,不,不只是眼睛,她整個人都顫抖著。
十四......
隨著又是一聲巨響的雷,十一心理的最后一根弦轟然斷裂。她感到無比炙熱,有什么仿佛在高速運轉著快要缺氧。交錯的視線,竟是她們最后一面。
“有人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