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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塵埃落定

血色黃昏,如同神祇為一場史詩般的戰爭落下的帷幕。

狼牙谷內,曾經震天的喊殺聲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銳健營士兵們在沉默中打掃戰場的、金屬與尸骨摩擦的沉悶聲響。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和燒焦的皮革味,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嘔、卻又充滿了“勝利”質感的獨特氣息。

夕陽的余暉,將一面面插在尸堆之上的“大周”軍旗,染成了更加深沉的、仿佛還在滴血的暗紅色。

指揮所內,一場簡短卻至關重要的“戰后會議”正在進行。

周正高大的身軀上,沾滿了血污與塵土,但他那張鐵鑄的臉上,卻洋溢著一種只有百戰老將才能體會的、酣暢淋漓的快意。他看著眼前這份由書記官草擬的傷亡與戰果清單,聲音洪亮如鐘:“此戰!我銳健營陣亡二十七人,重傷四十二人!斃敵酋穆爾哈齊!殲敵七千三百余!俘虜敵百夫長以上貴族一百一十二人!繳獲戰馬五千余匹,兵甲無數!……痛快!他娘的!真是痛快!”

他猛地一拳砸在簡易的木桌上,眼中是對賈琰和范鎮毫不掩飾的、發自肺腑的敬佩。

水溶世子坐在角落,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經從最初的驚恐,沉淀為一種對眼前這群人深深的、近乎于敬畏的復雜情緒。他看著那份滴血的清單,第一次,對“戰爭”和“功勛”這兩個詞,有了超越書本的、切膚的認知。

“這些俘虜,如何處置?”周正看向范鎮和賈琰,他已經習慣性地,將這兩人視為團隊的“大腦”。“按軍規,當盡數斬殺!用他們的腦袋,在喜峰口上,為咱們死去的弟兄,筑一座京觀!”

范鎮正要開口,賈琰卻先一步搖了搖頭。

“周將軍,”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人死了,就只是一具尸體,除了能泄一時之憤,再無用處。但活著的……用處就大了。”

他走到那張鋪開的輿圖前,指著草原上那些代表著不同女真部落的標記,眼神深邃:“穆爾哈齊一死,草原必將陷入爭奪大汗之位的內亂。建州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這些部落,本就不是鐵板一塊。我們手里這些‘貴族俘虜’,就是我們未來用來在草原上‘制造矛盾、扶植傀儡、以夷制夷’的、最好用的棋子。現在殺了,未免太可惜了。”

范鎮聞言,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他撫掌贊道:“不錯!‘上兵伐謀’!琰參軍此言,已得兵家三味!留著他們,比一萬顆首級,都更有價值!”

周正雖然嗜殺,但也聽懂了這其中的道理,他咧嘴一笑:“還是你們讀書人……心眼子多!行!就聽你們的!”

“至于戰利品……”水溶世子終于找到了自己能發揮作用的地方,他主動站起身,姿態放得極低,“此戰全賴將士用命,方有此大捷。我當親自上奏陛下,將繳獲的金銀戰馬,悉數賞給三軍!絕不讓弟兄們白白流血!”

“世子仁德。”賈琰對他微微頷首,隨即轉向周正,聲音變得無比鄭重。

“但,錢,要花在刀刃上。”

“犧牲的弟兄,撫恤金,按朝廷定制,再加三倍!必須確保他們的妻兒老小,十年之內,衣食無憂!這是我們……欠他們的!”

“所有參戰的銳健營將士,人人重賞!什長以上軍官,賞賜加倍!”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

“但,要專門劃出最大的一份,送去薊鎮總兵府!告訴他們,這是銳健營的弟兄們,與他們分享的‘戰利品’!此戰能勝,全賴他們在外圍的‘策應之功’!”

周正和范鎮的眼睛,同時亮了!

好一手“收買人心”!此舉,不僅能讓銳健營的將士對賈琰徹底死心塌地,更是將“薊鎮”這支舉足輕重的邊防力量,也牢牢地拉攏到了他們這條船上!

一個有情有義、一個有勇有謀、一個賞罰分明……在這一刻,賈琰在這個臨時組成的“戰爭團隊”中,那無形的“統帥”地位,已經無人可以動搖。

兩天后,深夜,京城,養心殿。

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但氣氛,卻比喜峰口的寒夜更加冰冷。

永和帝身著一襲玄色常服,獨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遼東防務圖輿》前。他的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封由八百里加急、剛剛送抵御前的《喜峰口大捷奏疏》。

“陣斬敵酋穆爾哈齊……殲敵七千三百余……我軍……傷亡輕微……”

他反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著奏疏上的每一個字。

良久,他猛地轉身!

那張素來平靜無波的、屬于帝王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現出了無法抑制的、近乎癲狂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壓抑了許久的、酣暢淋漓的大笑聲,在空曠的養心殿內回蕩!

“贏了!朕竟然真的贏了!”他將那份奏疏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一場幾乎不可能的完勝!好!好一個范鎮!好一個周正!好一個……賈琰!”

他登基以來,所有的隱忍、所有的退讓、所有的被舊勛貴和外戚掣肘的憋屈,仿佛都在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面前,煙消云散!這份軍功,是他用來穩固皇權、震懾朝野的、最堅硬、也最鋒利的“王牌”!

然而,狂喜之后,是驟然而至的、帝王獨有的冰冷。

他重新拿起那份奏疏,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看那些戰果,而是死死地盯著末尾那幾個聯名的、龍飛鳳舞的簽名。

水溶……范鎮……周正……

以及,那個被附在末尾的、小小的、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的名字——記室參軍,賈琰。

“奏報上說,‘賈琰參軍,智計百出,調度有方,屢出奇謀,居功至偉’……”

“……他不僅能預言戰爭,他還能導演戰爭,贏得戰爭。”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有如此鬼神莫測之能……這,是祥瑞?還是……妖孽?”

“朕的這把刀……是不是,已經鋒利到……快要割傷握著它的手了?”

“……朕,還握得住他嗎?”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一旦鉆出來,便再也無法壓下。

永和帝緩緩地坐回龍椅,臉上的狂喜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屬于帝王的猜忌和警惕。

他沉默良久,最后,對著殿內侍立如影子的掌印太監戴權,用一種極其平靜、卻又蘊含著無邊寒意的聲音,下達了一道命令:

“傳旨。喜峰口大捷,三軍用命,國之大幸!著使團即刻班師回朝!朕要親自在德勝門,為他們慶功,為賈珍……迎靈!”

他頓了頓,仿佛又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補充道:

“另外……去國子監,把那個叫‘吳銘’的選貢,給朕……‘請’到東廠的靜室里來。”

“朕,有些關于‘鹽課’和‘遼東’的學問,想親自……問問他。”

歸途,旌旗獵獵,卻不再有來時的肅殺。一種勝利的、卻又因護送著“忠勇寧國公”靈柩而顯得壓抑的復雜氛圍,籠罩著整支隊伍。

即將抵達京城的前一夜,使團隊伍在京郊的一處皇家驛站休整。

深夜,水溶世子獨自一人,來到了賈琰的營帳。

這位北靜王世子,在親眼目睹了賈珍的“被獻祭”和一場真實的“大捷”后,他身上那種屬于文人的溫潤之氣,已經被一種更加沉凝、也更加復雜的、屬于政治家的氣質所取代。

他看著賈琰,眼中不再是單純的欣賞,而是充滿了敬畏、感激,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對未來的清醒認知。

他沒有多說一句廢話,而是從懷中最貼身處,取出一封用“北靜王府最高等級的火漆密印”封口的、沉甸甸的信,鄭重地,遞給了賈琰。

“賈兄。”他用的是平輩論交的稱呼,“此行,我水溶,欠你一條命,也欠你北靜王府……一份天大的人情。”

“這封信,是我父王,在我臨行前,千叮萬囑,要我在‘事成之后’,親手交到你手上。”

水溶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父王說,這京城的水……比喜峰口的血,還要深。他還說……”水溶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著賈琰,“‘當少年英雄凱旋歸來之時,往往也是他……離斷頭臺最近的時候’。”

“父王說,這封信里的東西,或許……能幫你,在這盤殺人的棋局里,多看一步。”

水溶說完,對著賈琰,這個在名義上,地位遠低于他的“記室參軍”,鄭重地、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然后,轉身離去,再無一言。

夜,深了。

賈琰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噼啪作響的篝火旁。

他沒有立刻打開那封來自“老狐貍”北靜王的密信。

他的目光,穿過跳動的火焰,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卻又隱隱透出萬家燈火的、龐大的、如同巨獸般蟄伏著的——京城。

他知道,一場看得見的戰爭,結束了。

而另一場,更加兇險、更加無聲、也更加致命的、圍繞著他和他這份“不世之功”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明日,德勝門的慶功宴,百官相迎,萬民敬仰。

那不會是榮耀的頂峰。

那將會是他人生中,即將面對的、最兇險、也最華麗的——

鴻門宴。

永和八年,五月十五。

清晨的薄霧尚未被初升的驕陽完全驅散,京城巍峨的德勝門外,早已匯成了一片人聲鼎沸的海洋。

黃土夯實的官道被清水灑掃得一塵不染,兩側插滿了繪著金龍祥云的五彩旌旗,在清晨的微風中獵獵作響。數以萬計的京城百姓,從四面八方涌來,擠滿了官道的兩側,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孩童的嬉鬧,小販的叫賣,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渲染著“喜峰口大捷”的傳奇,交織成一片喧囂而又充滿了期待的音浪。

今日,是那支創造了奇跡的“端陽巡閱使團”,凱旋歸朝的日子。

城門口,臨時搭建的、鋪著明黃地毯的宣諭高臺上,一張空懸的龍椅御座,在晨光下靜靜地俯瞰著這一切,無聲地彰顯著“天威”的存在。

高臺之下的觀禮席,更是壁壘分明,暗流涌動。

東側,以內閣大學士方獻夫為首的改革派官員,一個個紫袍玉帶,面沉如水,雖不言語,但眉宇間那股抑制不住的銳氣,已然表明了他們今日“主戰派”的勝利者姿態。

西側,則是以鎮國公、理國公等幾位老牌勛貴為首的保守勢力。他們一個個端坐椅中,臉色復雜,既有對“賈家出了烈士”的同仇敵愾,又有對新黨借此軍功愈發勢大的深深憂慮。

而居于正中的,則是代表著皇室和內廷的力量。御前大總管太監戴權,面白無須,雙手攏在袖中,臉上掛著滴水不漏的笑容。在他身邊,兵部、禮部、宗人府的官員們正襟危坐,神情肅穆。

在觀禮席最前排、最顯赫的位置,一頂八抬的、飾有金頂翠蓋的杏黃大轎,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轎簾微掀,露出了榮國府老太君——賈母那張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的臉。

今日,她破例地親自出城相迎。這不僅僅是為了迎接靈柩,更是在向整個京城,宣告一份不容置疑的“主權”——歸來的英雄,姓“賈”!

在她身后,王熙鳳一身石榴紅的妝花襖裙,扶著轎沿,臉上是與有榮焉的、真切的興奮與驕傲。她的目光,如同一只急于尋找歸巢之鳥的鷹,不斷地、越過所有人的頭頂,望向那官道的盡頭。

更遠處的茶樓之上,一道鴉青色的身影,憑窗而立,正是崔令儀。她身旁,是新任國子監祭酒陳景明。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用最冷靜、也最銳利的目光,觀察著這場即將拉開帷幕的、盛大的政治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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