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他能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石子墜入深潭般清晰。
月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而樹下那個黑影的靴尖已經抵上了他藏身的樹干——距離他垂落的腳尖,不過半寸。
龍涎香的氣息突然濃烈起來。
那是母親梳妝匣里獨有的味道,混著鐵銹味鉆進鼻腔,讓他想起某個暴雨夜,母后把他塞進木箱時,鬢角沾著的血珠也是這樣的腥甜。
他下意識去摸頸間的胸針,藍紋順著指節爬到手背,在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
“出來。”
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路路的后頸瞬間繃成弓弦,藏在樹杈間的身體輕輕發抖。
他看見黑影抬起頭,月光恰好掠過對方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鷹隼般銳利的眼尾,腰間那柄鑲藍寶石的匕首正隨著動作輕晃,與母親畫像里騎士腰間的佩飾分毫不差。
“再躲,我就砍樹了。”黑影的手按上劍柄,金屬摩擦劍鞘的輕響讓路路的耳膜嗡嗡作響。
他想起車夫揮著短斧追上來時,斧刃擦過他發梢的風聲;想起三天前在溪邊打水,被銀狼衛的箭釘在石頭上的布包——那里面是母后最后的信。
喉間泛起苦澀。
他知道自己跑不過騎士的長劍,更躲不過對方的視線。
當黑影的劍尖已經抵住樹干,在樹皮上劃出刺耳的劃痕時,路路閉了閉眼睛,松開攥著樹枝的手。
落地時膝蓋撞在碎石上,他悶哼一聲,卻不敢低頭看滲出的血。
月光下,四個穿著銀甲的侍衛呈扇形圍過來,最前面的男人收了劍,卻沒退半步。
他的披風在風里翻卷,露出胸口繡著的雙頭鷹徽章——砍丁帝國的標志,路路在王都的典籍里見過。
“小先生,”男人突然笑了,眼角的冷硬像春雪般融化,“大半夜爬樹,是在等月亮掉下來當晚飯?”
路路的瞳孔微微收縮。
這聲音和剛才的冷硬判若兩人,溫和得像王宮里老園丁哄迷路的小皇子。
他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粗糙的樹干,卻撞落幾片枯葉。
男人的目光跟著落葉掃過來,停在他沾著泥的鞋尖:“餓了?”
不等回答,男人解下腰間的皮囊拋過來。
路路下意識接住,清冽的泉水味涌出來——是淡水。
他喉嚨干得發疼,卻捏著皮囊不敢喝。
男人見狀笑出了聲,指尖叩了叩自己的胸口:“海登·馮·霍克,砍丁帝國元帥。”
“沙曼里爾軍營往南二十里,”海登的拇指點了點西邊,“小先生這副模樣,該不是要去投奔叛軍?”他的語氣輕松得像在聊天氣,可路路分明看見他身后侍衛隊長的手又按上了劍柄。
“我...找朋友。”路路攥緊皮囊,指節發白。
他想起索爾——那個在傭兵團里總把烤野兔腿塞給他的少年,想起索爾離開前說“等我在沙曼里爾混出個名堂,就回來接你”。
喉間突然發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索爾說那里有活計。”
“索爾?”海登挑眉,“哪個索爾?”
“就...普通的幫工。”路路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看見海登的目光掃過他頸間的胸針,藍紋在皮膚下跳動,像被風吹動的火苗。
有那么一瞬,他幾乎要把所有事都倒出來——母后的信,銀狼衛的追殺,還有藏在破布包里的半塊玉璽。
可母親臨終前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永遠別信陌生人的善意,路路。”
他猛地閉緊嘴。
海登卻像是沒察覺他的緊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跟我回營地。”他指了指停在林邊的馬車,“總不能讓客人睡樹杈。”
“我不——”
路路的拒絕被截斷。
海登的手像鐵鉗般扣住他的手腕,看似輕松地一帶,他就踉蹌著跌進對方懷里。
侍衛隊長倒抽一口冷氣,副隊長已經抽出了半把劍。
海登卻像沒看見,低頭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小先生剛才說‘埃爾尼王子’,對吧?”
路路的血液瞬間凝固。
他什么時候說漏了嘴?
是提到索爾時?
還是說到沙曼里爾時?
他想掙開手腕,卻發現海登的力量大得離譜,仿佛只要對方愿意,能輕易捏碎他的骨頭。
眼眶突然發酸,他咬著嘴唇搖頭:“我不是...我只是...”
“別怕。”海登松開手,退后兩步,“我不抓俘虜。”他指了指馬車,“請。”
馬車內燃著暖爐,鋪著柔軟的羊毛毯。
路路縮在角落,看著車外侍衛隊長和副隊長交換的眼神。“元帥這是中了什么邪?”副隊長的低語被風卷進來,“帶個小叫花子回營,傳出去要被軍部笑死。”
“閉嘴。”侍衛隊長壓低聲音,“沒看見那孩子身上的藍紋?”
藍紋?
路路低頭看自己的手背——剛才太緊張沒注意,幽藍的紋路正從腕間往手肘蔓延,像活過來的蛇。
他慌忙用另一只手蓋住,卻聽見車簾被掀開的聲音。
海登坐進來,手里端著陶碗,羊肉湯的香氣讓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喝。”海登把碗遞過來,“涼了傷胃。”
路路盯著碗里浮著的油花。
母后曾說,砍丁帝國與羅尼有世仇;菲麗說過,元帥海登是戰場上的死神,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
可此刻對方的眼神里沒有殺意,只有...關切?
他接過碗,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
“甜的?”他詫異地抬頭。
“知道你們埃爾尼人愛吃甜。”海登靠在車壁上,手指輕輕敲著膝蓋,“你母親瑪麗蘇王后,當年在圣城參加祭祀時,總讓侍女往葡萄汁里加三勺蜂蜜。”
路路的碗“當啷”掉在羊毛毯上。
他瞪大眼睛,喉嚨發緊:“你怎么知道?”
“我見過她。”海登的聲音低了些,“二十年前,她帶著你哥哥來砍丁聯姻,路過我的封地。”他突然笑了,“小先生,你和你母親長得真像,尤其是生氣時皺鼻子的樣子。”
路路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想起母親的信里夾著的干玫瑰,想起信末那句“若遇藍紋顯現,切記遠離砍丁人”。
可此刻海登的話像一根細針,扎破了他所有的防備。
他攥緊毯子,指甲幾乎要嵌進去:“你...你到底想怎樣?”
“送你去沙曼里爾。”海登伸手撿起碗,用帕子擦干凈,“或者,送你去見索爾。”他的拇指摩挲著碗沿,“不過小先生,森林里突然出現的強盜,和我侍衛隊里走漏的風聲,總該有人解釋清楚。”
車外傳來金屬交擊聲。
路路探頭望去,侍衛隊長和副隊長正舉著木劍對打,汗水順著下巴滴在泥地上。
海登掀開車簾喊了一嗓子:“加練兩個時辰!”轉頭時又恢復了溫和的笑,“他們該學學怎么守口如瓶。”
馬車重新啟動時,路路望著車外倒退的樹影。
藍紋不知何時褪了,只留下淡青色的痕跡。
海登靠在另一側閉目養神,呼吸均勻得像睡著了。
可路路知道,對方的每根神經都繃得像弓弦——就像他自己。
“到營地后,”海登突然開口,“讓軍醫給你處理膝蓋的傷。”
路路低頭看自己的膝蓋——剛才落地時蹭破的地方還在滲血,他竟完全沒察覺。
他摸了摸頸間的胸針,金屬貼著皮膚,涼得刺骨。
馬車碾過一塊碎石,顛簸中,海登的手按在車壁上穩住身體。
路路瞥見他袖口露出的疤痕,像條扭曲的蜈蚣,從手腕延伸到小臂。
那是劍傷,很深,應該是舊傷。
“元帥。”車外傳來侍衛隊長的聲音,“前面是哨卡。”
海登應了一聲,放下車簾。
路路看著他整理披風的動作,突然想起母親信里夾著的那幅畫像——畫中騎士的披風,也是這樣鑲著金邊。
夜風卷著草葉打在車窗上,發出細碎的響。
路路望著海登微閉的眼睛,喉嚨動了動,終究沒問出口。
他摸出懷里最后拇指大的面包,慢慢啃著,甜羊肉湯的余溫還在胃里,讓他有些恍惚。
馬車在哨卡前停下時,海登突然說:“小先生,有些秘密,藏得太好會憋壞的。”
路路的手指捏緊面包屑。
他望著車外亮起的火把,光影里,海登的側臉被照得忽明忽暗,像座雕刻了一半的石像。
“到了。”海登掀開車簾,“下車吧。”
路路踩在泥地上,抬頭看見營門上方的燈籠——砍丁帝國的雙頭鷹徽章在火光里撲棱著翅膀。
他聽見身后馬車里傳來低語,是海登的聲音,冷靜得像冬日的湖水:“留活口,審清楚是誰走漏的風聲。”
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路路打了個寒顫。
他望著營地里此起彼伏的火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剛從一個陷阱里爬出來,又掉進了另一個更大的陷阱。
而陷阱的中心,站著個笑著遞來甜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