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積云寺中回蕩著早課弟子們的誦經聲，有人口齒清晰精神奕奕，也有人混混沌沌吐字模糊。而在院外，聽著這群小弟子們的誦讀，灑掃的弟子們也在忙活著手里的工作，一絲不茍地將院子里的落葉和灰土掃去。

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靜著，好像還會像這樣繼續平靜下去。

十三歲的小弟子慧思原本是這樣想。

但是，就在他彎腰去提水桶，準備將剩下的水提到另一處院子中去繼續灑掃時，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入了他的耳朵?；鬯家詾樽约郝犲e了，放了水桶凝神靜聽，那哭聲更加響亮了。一旁同樣負責灑掃的小師弟慧忌也聽到了，問道：“慧思師兄，好像有小孩子在哭，你聽到了嗎？”

“我去看看?！被鬯甲呦蚵曇魝鱽淼倪h處石階，到了邊緣處探頭一看，只見階旁的石碑側邊丟著一只不小的包裹，而嬰兒的啼哭聲正是從那包裹中傳來?；鬯稼s忙下了幾步過去抱起那個包袱，小心地打開上面松動的結，果然看到里面有個尚不足歲的小小嬰孩，此刻正哭得臉色漲紅。

慧思稍稍晃了下包袱哄了哄這小嬰兒，本來是沒有報什么指望，可是他只不過晃了幾下，嬰兒就睜圓了眼睛看他，也不知道看清楚沒有，總之是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后才臉色一變，又開始哭泣。

慧忌此刻也已經跑過來看，他幫忙將嬰兒從包袱里解出來，又翻看了一下包袱里的東西，忽然驚喜出聲：“慧思師兄，里面有很多金子?！?

慧思手忙腳亂地哄著哭鬧的嬰兒，聽到里面有不菲的錢財，又看這包裹布料精致，只覺得事情不簡單。他們積云寺在天峰深處，若要上到這頂峰來，至少要走八千多級臺階，如此這般，居然還有富貴人家將嬰孩拋棄在他們積云寺山門口，實在是蹊蹺。

想到這里，慧思趕緊催促慧忌將包袱收拾好，讓他跟自己一起去見住持。

二人匆匆經過內院，嬰孩的哭聲被誦經聲掩蓋，因而只有少數不專注的弟子投來目光，大多數人都未發現這兩個小弟子。是以到了中午，慧思和慧忌在后院等候午飯時，都未曾有人問起他們這件事。

慧思回想起住持師叔看到嬰兒時的樣子，原本是很平靜的，因為積云寺也不是沒有收養過孤兒。但是當他翻看那個包裹時，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直到看到包裹里的一串佛珠，整張臉幾乎都要發黑了。他只恨恨念了個名字，然后將慧思二人遣走了?；鬯茧[隱約約，聽得住持師叔念的那個名字，好像是“敬緣”。

慧思知道這個人。

敬緣師叔是住持師叔的師弟。

據說原來的老方丈十分鐘愛弟子敬緣，本意打算讓他剃度接手衣缽，可是敬緣家中忽遭變故，雖在寺里修行，可方丈知他塵緣未了，便放他下山去歷練了。這一遭離開，敬緣竟然再也沒有回來，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遭遇不測，可是他的師兄敬維下山化緣時，卻意外發現他已經成為了朝廷欽犯，在一處叫天崗寨的地方落草為寇。

敬維特地上門拜訪，想了解師弟的境況，卻被一群土匪戲弄一番，趕出了山寨。敬維無法與師弟相見，本想守在附近等他出門再與他相談，但是敬緣再見面時卻故意裝作并不與他相識的樣子，只帶著一群土匪在附近收租打劫，甚至與勸阻的敬維大打出手。

敬維身受重傷，才知道敬緣已經回歸他的本家，現在名叫展翼生，不知因何遭遇，如今武功了得，正趁著國家內憂外患，四處糾集江湖草莽準備造反。

臨別，展翼生對敬維道：“我念在與你師兄弟一場，不想取你性命，若是敬維師兄還顧念積云寺老小，就回山中去緊鎖大門，好好修行。待我大仇得報，屆時還能捐贈一二，彼此還有些情面?！?

說罷他就揚長而去，絲毫不顧敬維的死活了。

幸好敬維命大，遇到了幾個進山砍柴的樵夫，知道了他是積云寺的弟子，便搭手將重傷昏迷的他送回了寺廟。

后來老方丈圓寂，將衣缽傳給了他們的大師兄敬純，因恐受展翼生的牽連，此后寺中再也沒有人提過敬緣這個人。只有敬維搬到了當初敬緣的屋里居住，將他的東西封存保管了起來。

慧思回憶著很小的時候方丈給自己講的這個故事，不由得嘆了口氣，繼續捧著饅頭啃起來。他后來在跟來山里的人們聊天時，知道了天崗寨造反被鎮壓的事情，所以模模糊糊地猜測著，那個嬰兒，大約是敬緣師叔的遺孤了，也許要被收養成弟子了。

只是住持師叔并未這樣做。

他在和方丈另兩個師叔商量之后決定將小嬰兒送去山下的田莊，找個尚有余力的農戶收養。方丈也不反對，只是順便叫了慧思，讓他和住持師叔一道下山去走一遭，順便探望一下鄰縣蘭顯寺的敬紜師叔，他們這幾座寺廟的該常常聯系。

慧思與住持師叔商量了一下，定在第二日清晨出發。

晚上慧思睡不著，還在胡思亂想著，最后一個問題是他好像沒有問師叔，那個小嬰兒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就這樣睡過去了，夢里，只看到有個小孩在激流中隱隱現出的梅花樁上飛跑，手里還拎著兩桶水，那個孩子厲害極了，只是回頭對這邊的慧思看一眼時，慧思卻發現他好像就是自己在山門口撿到的嬰兒。

慧思不敢相信，他竟已經長得這么大了。

卻又聽林中傳來一聲呼喚：“敬緣——”

那孩子不再看慧思，拎著兩桶水拾級而上，在隱進了云霧的陡峭山道上消失不見了，慧思趕忙追上去，大聲喊著“等我，等我”，但是兩條腿卻沒什么力氣，越來越沉重酸痛，最后一腳踩空，猛然抽搐了一下，驚醒了。

他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知再也睡不著了，便走出了房間，舀了點水在外面悄悄洗漱。待他打理好自己準備去看看住持師叔起來沒有時，卻看到住持師叔已經收拾好行裝，抱著熟睡中的嬰兒，推開了自己和小弟子們住的院子的門。

慧思知道他大概是要來叫醒自己的，所以趕緊躡手躡腳去房間里拿出了自己昨晚就收拾好的包裹，腳步輕快地向他走去。

他還是很期待這次下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