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邦節的氣息，隔著幾千公里和手機屏幕，還是像剛出爐的烤包子一樣，熱騰騰地撞進了重慶張家這口“鴛鴦鍋“里。

王麗麗剛啞著嗓子送走最后一波酸菜訂單，正癱在沙發上用氣音指揮張思重收拾直播間戰場：“你個龜兒娃兒，把那些瓶瓶罐罐給老子擺整齊嘛！直播間的燈關沒得？哎喲我的媽，這嗓子跟砂紙磨過似的...“她仰頭灌了口胖大海泡的水，燙得直吐舌頭，“張思重！你要謀殺親妻是不是？這么燙的水！“

張思重正蹲在地上收拾酸菜罐子，聞言頭也不抬：“你個瓜婆娘，自己心急怪哪個嘛？晾涼了喝要不要得？“話雖這么說，還是起身往杯子里兌了些涼白開。

手機突然“嗡“地震了一下。家族群里，遠在XJ庫爾勒的干弟弟馬木提，罕見地沒發他那馕坑文學風格的問候，而是甩上來一段三分多鐘的視頻。

王麗麗瞇著酸澀的眼睛點開，塔克拉瑪干的陽光立刻從手機屏幕里噴薄而出，仿佛要把重慶陰沉的天空捅個窟窿。畫面晃動著，背景是個典型的維吾爾族院落，葡萄架投下斑駁的影子，幾個穿著艾德萊斯綢襯衫、膚色黝黑的維吾爾族漢子正圍著一個傳統馕坑忙活。

“哎喲我的老天爺！“王麗麗像被電打了一樣，啞掉的嗓子硬是擠出一聲破音，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把旁邊正給她遞冰糖雪梨的張宏坤嚇了一跳，半碗甜水直接貢獻給了地板。

“媽！你爪子嘛！“張宏坤手忙腳亂地找抹布，“我熬了半個小時的冰糖雪梨！“

“莫管那個了！快來看！“王麗麗激動得直拍大腿，“馬叔！馬叔在XJ搞烤全羊了！這不過節了嘛！古爾邦節！“

這聲“古爾邦節“如同一個神奇的開關，瞬間激活了客廳里略顯萎靡的空氣。張宏坤顧不上擦濺到褲腿上的糖水，一把搶過手機，眼睛瞪得像銅鈴：“我日！硬是烤全羊！馬爺爺闊以哦！“他盯著屏幕上那金黃油亮的羊肉，喉結狠狠地滾動了一下，嘴巴里已經開始瘋狂分泌口水。

視頻里，馬木提粗糙的大手出現在鏡頭前，正在往羊身上刷最后一層醬料。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一聲，騰起一小股帶著焦香的煙霧。背景音是熱瓦普歡快的旋律，還有馬木提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老哥哥！羊肉熟嘍！刀子快拿來！“幾個維吾爾族小孩在畫面角落追逐打鬧，有個扎著小辮子的丫頭突然沖到鏡頭前做了個鬼臉。

“哎呀！過節了過節了！“羅澤玉奶奶從廚房小跑出來，手里還攥著半根沒剝完的蔥，臉上立刻綻開慈祥又急切的光，“老頭子！快！快把咱們那個盒子找出來！壓在樟木箱子最底下那個！“聲音里帶著久違的、屬于XJ戈壁的急切與歡喜，連重慶口音都變淡了幾分。

張建國老爺子原本在陽臺侍弄他那幾盆寶貝山茶花，聞聲放下小噴壺，腰板挺得筆直，沉穩的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他背著手踱進書房，腳步聲比平時重了幾分。不一會兒，捧出一個邊角磨損的鐵皮盒子，盒子上的紅漆寫著“農三師四十八團“幾個褪色的字，還有用刀片刻的一道歪歪扭扭的維吾爾文。

“馬木提那龜兒子，還曉得過節。“老爺子嘀咕著，嘴角卻微微上揚。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茶幾上，從褲兜掏出手帕擦了擦盒蓋，這才打開。里面整齊碼放著一沓泛黃的照片和幾封信件，最上面一張是年輕時的張建國和一個維吾爾族青年勾肩搭背的合影，背景是一望無際的棉田，兩個人的工作服上都沾著棉絮。

王麗麗已經旋風般沖進主臥，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響后，她脖子上多了一條艾德萊斯綢圍巾，橙紅色的底子配上翠綠的幾何紋樣，在重慶灰蒙蒙的天氣里顯得格外扎眼。“壓箱底的寶貝！馬叔媳婦阿孜古麗當年送的！“她得意地甩了甩圍巾，“老張，你看像不像當年兵團聯歡會上那個跳舞的阿依古麗？“

“像錘子像！“張思重從廚房探出頭，手上還沾著米粒和洋蔥皮，“人家阿依古麗跳起來跟蝴蝶似的，你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滾你媽的！“王麗麗抄起抱枕砸過去，轉頭對著兒子喊，“坤坤，快給媽拍個視頻，氣死你爸這個瓜娃子！“

張思重已經擼起袖子在廚房忙活開了，鍋碗瓢盆叮當作響：“馬叔都烤全羊了，我們重慶人也不能拉稀擺帶！老子今天就要整個新疆抓飯！羊排呢？皮牙子（洋蔥）！黃蘿卜！都給老子備起！“他把案板剁得咚咚響，“媽，你記不記得馬叔家抓飯的配方？“

羅澤玉正小心地翻看老照片，頭也不抬：“多放羊油！馬木提說過，抓飯的靈魂就是羊尾巴油！“

客廳里，張建國緩緩翻著相冊，指著一張黑白照說：“七四年古爾邦節，馬木提這個龜兒子非要跟我拜把子。“照片上，兩個年輕人端著搪瓷缸子，背景是簡陋的土坯房，墻上還貼著已經褪色的“農業學大寨“標語，“他說漢族老大哥教他種棉花，就是親哥哥。那天他偷了連長的穆塞萊斯（葡萄酒），我們兩個喝得爛醉...“

羅澤玉拿起一張彩色照片，那是好多年前拍的：“零九年回去探親，馬木提家那小院，葡萄架下擺了一桌子。“照片上，葡萄藤結滿果實，桌上擺著抓飯、烤包子、拉條子，一個扎著頭巾的維吾爾族婦女正在倒茶，“阿孜古麗做的拉條子，香得很！“老太太咂摸著嘴，仿佛還能回味那味道，“她非要教我跳舞，我這個老胳膊老腿...“

“我記得馬爺爺！“張宏坤舉著手機插話，他正在給王麗麗拍視頻，“小時候回去，他把我架脖子上逛巴扎，買了一大堆葡萄干，甜得我牙齒都倒了！“他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我就喊'馬爺爺，牙巴酸了！'，他就笑，胡子扎得我臉疼。“

老爺子突然抽出一張信紙，泛黃的紙上是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漢字：“老哥哥，院子里的葡萄熟了，阿依古麗釀了穆塞萊斯（葡萄酒），等你們回來喝...今年棉花收成好，我想買個新馕坑...“他的手微微發抖，“這龜兒子，字還是這么丑。“

“叮咚——“視頻通話提示音突然響起，把沉浸在回憶中的眾人嚇了一跳。王麗麗手快接通，屏幕里立刻出現馬木提布滿皺紋的笑臉，背景是熱鬧的院子，隱約可見跳舞的人群。

“老哥哥！節日好撒！“馬木提的漢語依然帶著濃重的口音，他故意湊近鏡頭，讓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清晰可見，“阿依古麗說，你們重慶的火鍋，比不上我們的烤羊肉！“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一口不太整齊的牙齒。

“放屁！“張建國突然提高嗓門，把全家都嚇了一跳，“你個龜兒子懂個錘子！重慶火鍋天下第一！“老爺子罕見地爆了粗口，脖子都漲紅了，“你那烤肉除了鹽就是孜然，有啥子吃頭！“

馬木提笑得更大聲了，鏡頭轉向院子里跳舞的人群，幾個維吾爾族青年正在跳傳統的刀郎舞，動作豪放：“老哥哥，還記得這個舞不？當年你學了一個月，同手同腳！連指導員都說你像只瘸腿駱駝！“

老爺子臉一紅，正要罵人，張思重端著剛出鍋的抓飯擠進鏡頭：“馬叔，看老子這個抓飯正宗不？“金黃的米飯上堆著油亮的羊肉塊，胡蘿卜和葡萄干點綴其間，冒著騰騰熱氣。

“哎呦！巴適得很！“馬木提豎起大拇指，轉頭用維語喊了幾句，立刻有個系著圍裙的婦女端來一盤金黃的烤包子，“交換！重慶抓飯換新疆烤包子！阿孜古麗特意給你們做的，皮薄得很！“

張宏坤鬼點子多，立刻給兩邊的食物都加上“電子馕坑“特效。屏幕內外笑成一團，連一向嚴肅的張建國都笑得見牙不見眼。羅澤玉趁機把珍藏的老照片一張張舉到鏡頭前，馬木提在那邊大呼小叫：“哎呀！這個是我結婚時候嘛！““這張！這張是咱們連隊得紅旗那天！“

歡樂的氣氛中，馬木提突然正色道：“老哥哥，“他切換成不太流利的漢語，“院子里的葡萄架又擴了，阿依古麗年年都留最甜的給你們...去年新打了口井，水甜得很...“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大孫子都會騎摩托車了...“

老爺子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屏幕上老兄弟的臉，像是要擦去那上面的歲月痕跡：“要得，等坤坤放暑假，我們回去看你個龜兒子。“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帶上火鍋底料，讓你曉得啥子叫真正的美味。“

窗外，重慶的萬家燈火在夜色中閃爍，長江上的游輪拉響汽笛。屋里抓飯的香氣混合著手機里傳來的歡快音樂，張建國看著屏幕上馬木提熟悉的笑臉，窗外的嘉陵江水，裹挾著兩岸的燈火與喧囂，不知疲倦地奔流。而屋內這口沸騰的“鴛鴦鍋”，正咕嘟咕嘟地燉煮著天南地北的食材，在古爾邦節的月色下，熬成一鍋名為“家”的、永不冷卻的濃湯。

“賽博古爾邦節，“張宏坤小聲嘀咕著，把家族群名改為“渝新馕坑兄弟連“，“巴適得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