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布魯克林大橋南側,河岸咖啡(The River'Edge)。
銅鈴在寒風中叮當作響,肖恩推開了咖啡館沉重的木門。室內暖濕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帶著咖啡渣和舊皮革的味道。
最里側的卡座里,沃爾克像一座沉默的山。他面前的黑咖啡已經不再冒熱氣,杯沿上看不到半點唇印。
肖恩脫下大衣,在他對面坐下,目光掃過窗外漸沉的暮色。“人找到了?”
沃爾克沒有說話,從西裝內袋緩緩推過來一張證件照。照片泛黃,邊角被摩挲得起了毛邊。
一個戴圓框眼鏡的消瘦男人,眼神像受驚的獵物,隔著鏡片都能感到那股警惕和疲憊。
“萊因哈特·克勞澤。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的高材生,赫爾曼曾經最得意的門生。”
沃爾克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店里的爵士樂淹沒,“現在人在哪?”
“布魯克林一家破照相館里做修片師,晚上躲在地下室里,用兌了水的顯影液繼續搗鼓他的夢。”
肖恩的指尖劃過照片上那抹不起眼的煙熏痕跡,仿佛能觸碰到另一個人的落魄人生。“地址可靠?”
“米哈爾從黑市試劑商的流水單里挖出來的。一批特定規格的硝酸銀,每月一次,雷打不動地送往那家照相館。”
沃爾克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笑意,“我的人昨天冒充東歐商人去了店里,親眼見了他,已經確認和檔案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
沃爾克身體前傾,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演算紙,推到咖啡杯中間。
“他一開始以為我們是德國佬派來滅口的,差點從后門跑掉。直到我提到‘三號配方’……”
肖恩展開演算紙,上面是復雜的色彩矩陣公式。正是他根據當年那份失敗實驗報告反向推導出的算法核心。他目光一凝。
“先安排他好好休息,洗個熱水澡。”肖恩收起照片和演算紙,“周日上午我去見他...”
周日上午。十二號倉庫。
鎢絲燈在挑高的屋頂下嘶嘶作響,將空曠的空間切割出明暗的交界。空氣里漂浮著刨木花、機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液氣味。
萊因哈特·克勞澤站在中央,一身嶄新的西裝像掛在衣架上,空蕩蕩的。
他面前的橡木工作臺上擺著一份合約,“先鋒光學股份有限公司”的燙金徽章灼灼發亮。“年薪兩萬,經費無上限”的條款,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眼睛。
他的嘴唇干裂,開合了幾次,才發出帶著濃重東普魯士口音的嘶啞聲音:“教授……他……真的死了?”
肖恩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掃過克勞澤顫抖的手指、深陷的眼窩、以及西裝都撐不起來的瘦削肩膀。從內袋掏出一塊純白手帕,輕輕推到他手邊。
“克勞澤先生,”肖恩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能壓住所有混亂的力量,“從今天起,你只需要思考色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克勞澤的呼吸驟然急促。他猛地撕開西裝內襯,掏出一本邊緣磨損的皮質筆記本,封面上“ETHZürich”的金漆早已斑駁。
“算法……在這里……”他哽咽著,幾乎拿不穩,“爆炸那天……教授讓我從通風管爬出去……他說‘活下去,保護好它’……”
肖恩鄭重地接過。翻到標記著“Farbkorrektur 1922“的那一頁。
復雜的公式和光學圖表如同天書,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解決色彩失真之謎的終極鑰匙。
“歡迎加入先鋒光學。”肖恩將一把沉重的黃銅鑰匙壓在筆記本上。
“你的實驗室里,有從柏林運來的最新蔡司鏡頭,特藝色的二代色彩分析儀,還有……”
“我……”克勞澤突然打斷他,聲音微弱卻固執,“……能先要一些瑞士蓮巧克力嗎?”
第二天清晨。倉庫實驗室。
鎢絲燈將中央工作區照得雪亮。克勞澤枯瘦的手指撫過一臺精密鏡頭的鍍膜,鏡面反射出他專注的臉。
“鍍膜厚度,0.00012英寸,”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比標準薄了千分之三。”
旁邊正在調試三色乳劑的馬庫斯·萊爾德手一抖,試管差點滑落。
他猛地抬頭,眼神里全是驚疑,這個數據與柯達的絕密檔案分毫不差!
“咔嗒”一聲,正在鎖死貝爾豪斯放映機齒輪的莉娜·沃伊特停下了手。
調整了一下耳朵上的助聽器:“根據特藝色專利,這會導致紅色通道溢出。所有光學路徑都得重新校準。”
“不。”克勞澤從懷里掏出一塊鍍金懷表,“啪”地彈開。表蓋內側刻著一行微積分公式,泛著汞合金的冷光。
“Δλ=(d·sinθ)/n。”他的指甲劃過公式,“傳統公式是錯的。色彩分離的本質,是光波干涉。”
他將表蓋內側的衍射光柵對準燈光,一道清晰的虹彩瞬間投射在鍍膜機導軌上。“看見了嗎?這才是基礎。”
爭論的種子就此種下。
兩天后,馬庫斯在彌漫著顯影液刺鼻氣味的暗房里,一把拽住了肖恩,眼球布滿血絲。
“老板!他那套算法會毀了所有的素材!柯達的乳劑全是按標準鍍膜設計的!”
而在實驗室另一頭,莉娜沉默地蹲在地上,從一堆摔碎的燒杯玻璃渣中,撿起一塊碎片。
碎片上殘留的克勞澤自配的溶液,正將燈光折射出異常純凈的三原色光譜。
她對著那光譜,瞇起了眼,臉上的疑慮漸漸被一種極度專注的好奇所取代。
11月24日,深夜。
肖恩獨自一人站在倉庫中央。三份方案攤在桌上:
馬庫斯的方案,沿用現有工藝,犧牲15%色域換取穩定性。方案旁擺著一盒標準的柯達乳劑。
莉娜的方案,部分采用干涉原理,需定制新齒輪。方案上壓著她親手改裝、但已出現裂痕的齒輪模型。
克勞澤的方案最具顛覆性,完全重構光學路徑,但成功率不足35%。
旁邊放著那本打開的赫爾曼筆記本,某一頁的角落寫著:“真正的色彩永遠在技術邊緣燃燒。”
煤油燈下,肖恩的目光在三者之間移動。最終,他拿起克勞澤的方案,將空咖啡杯重重壓在上面。
11月25日下午三點十五分。
倉庫外傳來輪胎壓碎薄冰的脆響。老亨利·希爾的黑色凱迪拉克V8像頭巨獸般停穩。
他推門下車,羊皮手套中捏著兩張燙金邊的劇院票,塞進肖恩大衣口袋。
“27號齊格菲劇院,《演藝船》首演,12號包廂。記得帶上艾琳。”
他用手套關節點點票根背面的座位圖,“華納的人在第二排,范朋克夫婦在第三排。記得讓他們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色彩。”
引擎的余溫在寒風中化作白霧散去時。
倉庫深處突然傳來一陣越來越高的金屬嗡鳴聲!聲音尖銳而穩定,緊接著,整個倉庫的鐵皮屋頂都開始隨之低沉地共振。
莉娜·沃伊特猛地直起身,側耳傾聽,戴著助聽器的耳朵能最清晰地捕捉到其完美的頻率。
“二十八幀……”她喃喃自語,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興奮。銅制諧振器在全新傳動結構下,正以精確無比的28幀/秒瘋狂旋轉。
那嗡鳴聲聽來,宛如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