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離開后的第三天,東海岸聯合的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見掛鐘的滴答聲。
那摞他第二天安排送來的文件依舊占據著辦公桌中央的位置,在午后的陽光里投下密實的陰影。
幾本厚重的裝訂冊歪斜地堆疊著,《公司架構》的邊角已經磨出了毛邊。
《碼頭管理條例》的扉頁上留著半個咖啡杯的印記。
沃爾克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鼻梁,眼睛酸澀得像是被撒了一把沙子。
三天了,他們幾乎沒離開過這間辦公室,卻連最基本的公司架構都沒搞明白。
抬頭看向自己的兩個兄弟,米哈爾正用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維克則煩躁地翻著那本《海關流程》,書頁在他手下發出不堪重負的沙沙聲。
“這比攻占華沙市政廳還難,”米哈爾突然把鉛筆摔在桌上,木質的筆桿斷成兩截,“至少那時候我們知道敵人在哪。”
維克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大哥,我寧愿再打一次科馬魯夫的夜襲戰,也不想看這些該死的數字了。”
沃爾克沒有回答,只是再次翻開《公司架構》,手指劃過那些陌生的術語。
‘股權結構’、‘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預測’。這些詞匯在他眼中如同密碼,而他們卻沒有破譯的鑰匙。
午后的陽光穿過百葉窗,在三個老兵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們弓著背脊,就像當年在戰壕里研究作戰地圖那樣,用布滿槍繭的手指逐行劃過密密麻麻的條款。
煙灰缸里的煙頭已經堆成小山,灰白的煙灰散落在《工會章程》攤開的書頁上,像落了一層細雪。
沃爾克突然用鉛筆在某行小字上重重畫了道線,鉛筆芯“啪”地折斷在‘裝卸工最低時薪0.35美元’的字樣旁邊。
幾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眼神中流露出力不從心的苦澀,這些復雜的商業條款比戰場上的敵軍坐標更難破解。
港口區的深夜霧氣中,只有這棟二層磚樓的燈光每天固執地亮到了凌晨。
偶爾路過的巡警會抬頭望一眼,窗戶上那些伏案疾書的身影。
第四晚的深夜,潮濕的霧氣裹挾著柴油味滲進了辦公室的每個角落。
沃爾克推開積滿煙蒂的銅制煙灰缸,桌上攤開的《海關稅則匯編》第37頁布滿了鉛筆劃過的紅線。像極了學生反復修改的算術草稿。
“見鬼的FOB和CIF條款...”米哈爾的拳頭砸在橡木桌上。
震翻的黑咖啡在《碼頭安全管理條例》的封面上暈開,暗沉的色澤讓人想起兩周前碼頭火并時留下的血跡。
維克猛地從賬本堆里抬起頭,金發被撓得如同暴雨后的麥田:“我算了三遍還是差二百七十三美元!”
他手中的鋼筆突然迸裂,墨水在海關稅率表上炸開一片深藍色的污漬。
窗外傳來午夜貨輪的汽笛聲,沃爾克走到鐵柵窗前。
透過百葉的空隙,月光下,公司新租賃的蒸汽起重機靜靜的矗立在碼頭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指尖搭在百葉上,他想起華沙郊外的戰壕里,老營長吐著白霧說的話:“再堅固的堡壘,也得從挖第一個散兵坑開始。”
“米哈爾,把《標準貨運合同范本》拿來。”他卷起袖管,露出小臂上的貫穿傷。
“維克,煮一壺黑咖啡。我們按維爾諾步兵團的規矩來。”
天光破曉時,三個身影仍然釘在辦公桌前。
米哈爾將報關流程拆解成七個戰術動作,維克用軍械庫的標記方式重新編排了貨單編號,
沃爾克則給每份文件做了雙重備份,就像當年在維斯瓦河畔布置的交叉火力網。
當晨霧中傳來早班工人的腳步聲時,三份墨跡未干的文件整齊地擺放著。
《碼頭操作手冊(步兵戰術版)》《貨運成本核算(彈藥配給法)》。
《海關通關指南(戰地偵察要則)》沃爾克裁開最后一頁紙時突然笑出了聲。
窗外,新招募的工人們正在碼頭列隊,就像當年在波蘭第一步兵軍團的閱兵場。
只不過現在他們手里的武器,變成了貨單、報關表和鮮紅的公司印章。
門軸轉動的聲音打破了辦公室的沉寂,肖恩推門而入,身旁站著一位臉頰紅潤的愛爾蘭女子。
“這位是琳達·杜克女士,從今天起負責前臺和速記工作。”肖恩簡短地介紹道。
兩人的目光掃過房間,文件和各種資料凌亂的堆放著,東倒西歪地占據了大半個桌面。
角落里擠著皺巴巴的三明治包裝紙,蠟紙上凝結的油脂在陽光下泛著渾濁的光。
旁邊躺著半截被遺忘的基爾巴薩香腸,腸衣干癟開裂,露出暗紅色的肉餡。
黑麥面包屑像彈片般散落在周圍,幾粒罌粟籽頑固地黏在一份報關單的邊角。
地板上扔滿了揉成團的草稿紙,有些被踩扁的紙團邊緣還沾著咖啡漬。煙灰缸早已不堪重負,某個煙頭還冒著最后一縷青煙,在晨光里裊裊上升。
琳達的眼睛微微睜大,但很快恢復了鎮定。她利落地將針織衫袖子卷到手肘處,靈巧的手指隨即在雜亂的紙張和生活垃圾間快速穿梭。
先清理出一片干凈的工作區域,接著以驚人的效率,在短短三小時內就將這個被折騰了四天的辦公室恢復了原本的整潔模樣。
當最后一份文件塞進胡桃木書柜時,幾個被趕到墻邊的男人不約而同地直起了身子。
“圣母瑪利亞!”維克一把抱起這個圓潤的救星轉了個圈,琳達口袋里飛出的回形針在空氣中劃出銀色的弧線。
米哈爾抓起咖啡壺的手抖得厲害,壺嘴碰在杯沿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這一刻他們終于重新看清了房間的原貌。
此刻,肖恩早已坐在辦公桌前,鍍金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他時而停頓,在數字旁畫個問號,時而快速寫下批注。
三兄弟圍在他身后,看著那些折磨他們多日的表格被逐一破解。
“折舊率要這樣計算。”肖恩的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點,墨跡暈開成完美的圓點。
“將公司可移動設備,給它們 33 %的加速折舊,頭三年就攤完。這樣前兩年賬面利潤會很難看,但稅盾效果最大,現金流反而最漂亮。”
維克突然拍了下前額,這個曾在戰場上精確計算彈道的腦袋,此刻終于領悟了商業算術的奧妙。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能扛住報表上的‘虧損’,就能把省下來的稅金拿去再租對岸的地皮,折舊不是成本,是提前到手的子彈。”
肖恩笑著把筆尖最后那點墨甩進墨水瓶:“正是。倉庫租賃的細節,你們可以多請教一下霍克主管。”
“他知道哪一段碼頭明年會被港務局收回,哪一段還能再簽十年。地皮真正的折舊,不在賬本上,而在政策里。”
暮色漸濃時,肖恩站在門口戴上他的軟呢禮帽,回頭看向三個眼圈發青的男人。
手指輕點太陽穴:“思考,是用最小力量完成工作的藝術。這幾天,你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門關上的瞬間,三兄弟不約而同看向那排整齊的文件柜。在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的照耀下,燙金的標簽閃著光芒。
一周后的黎明,鐵灰色霧氣纏繞著生銹的起重機,鉸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鼓脹的麻袋沉入黑水時,河面只泛起幾個渾濁的氣泡,轉瞬即逝。
維克用匕首尖挑起一塊暗紅的血痂,看著它墜入河水。“這個比前兩個強些,”他歪了歪頭,“至少撐過了第一輪。”語氣平靜得像在核對貨單。
米哈爾和兩個舊日戰友站在下風處,香煙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滅不定。“要不把那小子的腦袋裝進威士忌箱送回去?”
站在他左側的杰伊,曾經偵察連的前狙擊手踢了踢腳邊的空木箱,“用那批加拿大貨的箱子?倒是挺合適。”右側的奧爾基沒有說話,只是用拇指慢慢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
沃爾克蹲下身,從尸體西裝的內袋摸出塊黃銅懷表。表蓋彈開,玻璃內側壓著張泛黃的少女照片,邊緣因長久摩挲已顯出模糊的印痕。
“讓他回去。”懷表在空中劃出弧線,落在唯一幸存者的腳邊。“告訴你的老大,東海岸只做生意。”青灰色的晨靄中,他的皮鞋碾過地上的血跡,“不交保護費。”
清晨的倉庫里,肖恩的腳步聲在水泥地上清晰地回響。他摘下帽子時,帽檐上的晨露在他微卷的發梢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昨晚很熱鬧?”
沃爾克嘴角微揚:“幾只老鼠的小把戲。”遞上的賬本散發著新鮮油墨味,混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貨物已經清關了,一切正常。”
肖恩翻看賬本時突然開口道:“干得不錯。”接著鞋尖輕點著地板的縫隙:“下次記得用漂白劑。畢竟我們是拿執照的正經商人,先生們。”
又一個清晨時分,辦公室里的燈光將三個身影投映在斑駁的墻面上。維克突然重重拍向橡木桌,震得一旁咖啡杯里的液體都飛濺了出來。
“見鬼!”他抓起貨單,指尖狠狠戳著海關編碼欄,“看看這個,德國蔡司眼鏡片,他們按'精密光學儀器'征稅45%,但明明該歸入'醫療輔助器具'的15%!”
米哈爾猛地站起身,急促間差點帶倒身后的椅子。“是那個海關的艾瑞克。”他咬牙切齒道。“那混蛋一直在看我們的笑話。”
沃爾克看著面前激動的兩人,嘴角微微上揚,這是大半個月來他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伸手接過被維克弄皺的文件。“明天重新申報,”又在記事本上標注了幾點,“通知裝卸隊,把班次調整到海關午休時間。”
晨光透過百葉窗,照在桌上那本被翻爛的《海關稅則手冊》上。書頁邊緣的批注密密麻麻,字跡從最初的歪歪扭扭變得越來越工整。
就像三人逐漸適應商業的過程一樣,從生澀到熟練。一個月前還只會用槍桿子說話的他們,如今已經能在報關單上與海關官員斗智斗勇了。
當肖恩再次出現在辦公室時,他翻閱著他們重新整理提交的文件。微微點頭:“比我想象的要好。”
沃爾克站得筆直:“我們還有很多要學,但至少摸到了門路。”
“海關那邊已經打點好了,”米哈爾補充道,“碼頭管理處也不再刁難。”
維克咧嘴一笑:“那些鬧事的,現在看到我們的旗子就繞道走。”
肖恩合上文件:“記住,公司做的是正經生意,但碼頭永遠有暗流。”他目光掃過三人,“你們做得很好。”
四周的淬煉讓三兄弟的眼神褪去了莽撞,多了一份沉穩。東海岸聯合貨運倉儲公司的旗幟,終于在這片碼頭牢牢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