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實驗室里的數據流,平靜而規律地淌過。
周四傍晚,夕陽給教學樓鍍上一層暖金色。蘇硯結束了一天的實驗,腦袋里還盤旋著沒處理完的數據,抱著幾本厚厚的參考書,沿著通往校外公寓的林蔭道慢慢走著。雪球還在家里等她。
剛走到小花園拐角,一個身影突然從旁邊的冬青叢后閃了出來,直直擋在她面前。
蘇硯嚇了一跳,下意識后退半步。看清來人,是同學院低一屆的張明。蘇硯對他有點印象,是個挺安靜、成績中上的男生,在幾次實驗課分組時見過,話不多。
但此刻的張明,完全不是蘇硯記憶中的樣子。他臉色漲得通紅,額角滲出細汗,呼吸急促,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蘇硯瞇眼看了看——一個用導線纏得亂七八糟的小電路板?或者是什么別的裝置?他看向蘇硯的眼神熾熱得嚇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蘇…蘇硯學姐!”張明的聲音又尖又抖,堵住了她的去路,“我…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在實驗室見到你就喜歡你了!”
蘇硯愣住了,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涌上來。“張明同學?你…你有事嗎?請讓一下,我要回家。”她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抱著書的手臂收緊了。
“不!你聽我說完!”張明猛地搖頭,情緒更激動了,他揮舞著手里那個怪異的裝置,“我做了這個!你看!一個能感應心跳的…它能證明我對你的心是真的!跳得特別快!學姐,給我個機會!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他語無倫次,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幾個路過的學生好奇地看過來,又加快腳步避開。
蘇硯感到一陣難堪和煩躁。“張明,請你冷靜點。我現在只想回家。”她試圖繞開他。
“別走!”張明情急之下,竟伸手想去抓蘇硯的胳膊,那個纏著導線的裝置差點戳到她。
蘇硯猛地側身躲開,書本差點掉地上。“別碰我!”她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警告。就在這時,一個懶洋洋又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從旁邊插了進來:
“喂,同學,強買強賣也得看地方吧?擋道了。”
蘇硯和張明同時轉頭。只見江緋斜挎著一個舊帆布包,嘴里叼著根沒點燃的薄荷煙,雙手插在破洞牛仔褲兜里,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掃過張明手里那個怪東西,又落在他激動得變形的臉上,最后看向蘇硯,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江…江老板?”蘇硯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她。
張明被這突然出現的人打斷,愣了一下,隨即更加激動,沖著江緋嚷道:“關你什么事!我在跟學姐表白!”
“表白?”江緋嗤笑一聲,慢悠悠地拿下嘴里的煙,夾在指間,“你這陣仗,我還以為要搶劫呢。人家說了要回家,沒聽見?”她往前走了半步,正好隔在蘇硯和張明之間,雖然個子不算特別高,但那股子混不吝的氣勢硬是讓情緒失控的張明滯了一下。
“你…你是誰?憑什么管我們的事!”張明還在吼,但氣勢明顯弱了點。
“我?路見不平的。”江緋聳聳肩,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再說了,巧了,我也是她學姐。”她側頭看了蘇硯一眼,“是吧?蘇硯?”
蘇硯立刻反應過來,趕緊點頭:“是,江學姐。”
“聽見沒?”江緋轉回頭,對著張明,“她學姐現在要帶她回家了。你這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戲碼,收一收,回宿舍對著鏡子練練,或者找棵大樹抱著哭去,都比在這兒丟人現眼強。”她的話直白又刻薄,一點沒給張明留面子。
周圍看熱鬧的人更多了,竊竊私語聲傳來。張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拿著那個怪異裝置的手都在抖。他看著江緋那副“你奈我何”的樣子,再看看蘇硯冷著臉明顯不想搭理他,一股巨大的羞恥感終于壓過了之前的狂熱。
“你們…你們…”他憋了半天,什么也說不出來,猛地一跺腳,攥著那個失敗的“心意”,轉身推開圍觀的人,狼狽地跑掉了。
圍觀的人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了。
林蔭道上只剩下蘇硯和江緋。蘇硯長長地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才感覺到后背有點汗濕。“謝謝你,江學姐…還有,江老板。”她有點不知道該怎么稱呼。
“甭客氣。”江緋擺擺手,重新把煙叼回嘴里,含糊地說,“正好路過。這小子,一看就是鉆牛角尖里出不來了,腦子不清醒。”
“下課了?那一起去店里?”
“我得先回去帶上雪球。”
江緋笑了笑,“倒是忘了那個小家伙。”
“行,晚上見。”
“嗯,晚上見”
推開“迷迭”的舊木門,店里果然已經坐了不少人。暖黃的燈光下,幾張熟悉的面孔——怕老婆的王哥、還有幾個常客,以及蘇硯的幾個同學——正低聲談笑,氣氛慵懶而融洽。
“喲,又來兩個朋友。”王哥眼尖,第一個招呼起來,“快來快來,還有位置給你們留著呢!”
江緋臉上剛才的冷厲已經完全褪去,恢復了慣常的懶散,仿佛先前那個氣場懾人的“學姐”只是蘇硯的錯覺。她隨意地揚了揚下巴算是招呼,撥弄著手里的吉他。
蘇硯目光下意識地尋找那個一到店里就跑開的淺灰色的小身影。果然,在吧臺角落的一張高腳凳上,雪球正開心地享受著美味的粉色小山。
蘇硯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它溫熱的小耳朵。雪球只是耳朵尖抖了抖,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都沒轉過腦袋看看她。
“你這小饞貨,有了吃的連我都不認了。”蘇硯有些吃味的嘟囔著。
“各位,”江緋抱著吉他,也沒站起來,就坐在吧凳上,手指隨意地撥過琴弦,發出一串流暢的音符,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老規矩,瞎彈瞎唱,圖個樂呵。開始了啊。”
沒有多余的廢話,前奏響起。阿哲默契地加入,低沉的貝斯音鋪墊出舒緩的基底。江緋撥著弦,微微低著頭,燈光在她利落的短發上投下淡淡的光暈。她開始哼唱,聲音依舊是那種微啞的質感,不高亢,卻有種獨特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像深夜電臺里溫柔的主持人。
哦對,阿哲是店里的兼職苦力,好像是江緋的親戚。
蘇硯坐在離吧臺不遠的卡座里,捧著一杯江緋剛推過來的熱牛奶。她看著燈光下專注撥弦的江緋,思緒有些飄遠。剛才在暮色籠罩的林蔭道上,那個擋在自己身前、眼神冰冷、語氣狠厲的身影,和眼前這個沉浸在音樂里、帶著點漫不經心酷勁的酒吧老板,以及那個會特意給雪球調“小貓火山”的人……這些形象在她腦海里交織、重疊。
她們是截然不同的人。蘇硯的世界是實驗室精確的數據、清晰的邏輯和安靜的獨處;江緋的世界是深夜喧囂的吧臺、隨性的音樂和帶著煙火氣的市井。可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有點“兇”、有點“社會”、甚至有點“不靠譜”的人,卻在她最無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前面。那份干脆利落的保護和不容置疑的維護,簡單、直接,卻強大得讓人安心。
音樂在小小的空間里流淌。雪球似乎被熟悉的旋律和主人的氣息安撫,在高腳凳上翻了個身,露出柔軟的肚皮。蘇硯抿了一口溫熱的牛奶,香甜的氣息在口中彌漫開來,也暖到了心里。她不再去想張明那張扭曲的臉,也不再去想剛才的驚魂一刻。此刻,只有耳邊舒緩的吉他聲、貝斯低沉的共鳴、江緋微啞的哼唱,還有腳邊雪球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江緋唱完一首,停下來喝了口水。她抬眼隨意地掃過全場,目光掠過蘇硯時,似乎在她捧著牛奶杯、看著雪球微微出神的樣子上停留了一瞬。她沒說什么,只是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很短,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然后她低下頭,手指在琴弦上滑動,又起了個新的調子。
“嘿,緋姐!”有人起哄,“來首帶勁的唄?別光哄人睡覺啊!”是王哥的聲音。
江緋頭也沒抬,手指卻陡然加快了撥弦的速度,節奏變得明快跳躍起來,嘴里懶洋洋地回懟:“想聽帶勁的?行啊,加錢!”話雖這么說,她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卻越來越歡快活潑。
阿哲立刻跟上節奏,貝斯線變得跳躍靈動。輕快的音符像蹦跳的雨點,瞬間點燃了店里的氣氛。有人跟著拍手,有人小聲哼唱起來。
雪球似乎也被這突然變化的節奏驚動了,在高腳凳上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琥珀色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看著燈光下那個抱著吉他、手指飛舞的身影,歪了歪小腦袋,喉嚨里發出一聲疑惑的:“喵?”
蘇硯忍不住輕笑出聲,伸出手指,隔著空氣,輕輕點了點雪球困惑的小鼻子。
巷子深處,“迷迭”小小的空間里,音樂流淌,暖意融融。疲憊、驚嚇、和世界的格格不入感,似乎都被這溫暖的燈光、簡單的旋律,以及吧臺邊那個抱著吉他、看起來有點“兇”卻意外可靠的身影,暫時地隔絕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