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 傲慢的堡壘
- (美)瑪莎·努斯鮑姆
- 8218字
- 2025-06-16 14:04:26
對于美國的女性和男性來說,這些日子堪稱革命性的時代。最近涌現的大量舉證已經表明,我們這個社會世世代代都在包庇一種性暴力和性騷擾的文化。太多太多的女性一直被當作物品,僅僅是為了滿足男性的愉悅和方便——她們的尊嚴遭到踐踏,她們的內在體驗被忽視。正是這個老問題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進入公眾視野并占據了突出的位置,呼吁所有的美國人關注(盡管是遲到的關注)女性長期以來遭到忽視的、對于正義和同等尊重的要求。而我們這個社會的體面和基本的正義尚未得到真正的伸張。
2017年開始的#MeToo運動所披露的種種信息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五十多年來,為了替所有女性伸張正義,美國女性一直在訴說著她們所經歷的性暴力和工作場所的騷擾,很多富有創造性的、內心堅定的律師和政策制訂者也一直在努力修訂刑法和民法,以期能夠更充分地處理性侵犯(刑事犯罪)和性騷擾(按照美國1964年的《民權法案》第七條被界定為性別歧視的民事違法行為)案件。本書的一個目標就在于講述那些經常被人忽略的故事,這樣我們就能明白,美國通往正義的道路始終漫長,很多不知名的人都為此付出了努力——對此做出貢獻的不光是最近站出來的各位名人,那些默默無聞的人長期以來的付出也是極為寶貴的。
多年以來,美國在性別平等方面進行的革命雖然還未完成,但已經取得了進展,#MeToo運動則推動了更大的進步。不過,在全面問責的方面還存在重要障礙。本書的第二個主要目標就在于明確地標明這些障礙重重的領域,并且分析它們抵制變革的原因。我將通過論證表明,貪婪是主要的障礙:那些看起來舉足輕重、能夠為他人賺取巨額錢財的男性——尤其是在體育、藝術和傳媒領域的男性——依然有可能躲開全面問責,掩蓋他們的罪行。聯邦法院則是另一個難以攻克的領域,其中那些有權勢的人物對于他們所服務的人來說常常顯得不可或缺,他們也同樣可以逃避問責——至少直到最近,該領域的改革力度還遠遠不夠。這些源于貪婪的、問責方面的缺陷要求我們給出制度性、結構性的解決方案,我會針對每個領域提出若干建議。
首先,我要論證說,有一種如今依然極為常見的傾向與傲慢(pride)這種惡習有關,這就是將女性僅僅當作物品,拒絕給予她們同等的尊重和完全的自主權。后面我會對傲慢進行界定,將它定義為一種包含以下想法的惡(vice):你凌駕于他人之上,其他人都不是完全真實的。我們的國民生活中存在一些最深層的問題,包括種族優越感和特權,以及基于階層所產生的冷漠和鄙視等,在這些問題的根源當中,我們都可以發現這種惡。還有一個領域肯定是一直受傲慢支配的,這就是兩性關系。居于主導地位的男性拒不承認女性是完全的、平等的人,他們抵制法律的革新,因為后者賦予女性權利去捍衛自己身體的完整性并維護自己的能動性。不過,即使人們想方設法地革新了法律,很多男性還是抵制受其管束,反而建造起可以逃避問責的法外之地,建造起傲慢的堡壘。
就像任何一場重大的社會政治變革一樣,我們的這場變革也是“最好的時代”,意思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初步顯露出實現完全正義的希望。不過它也是“最壞的時代”,是一個充滿痛苦與動蕩的時代,因為已經確立的模式遭到了挑戰,而人們完全不確定要如何才能邁步前行,同時還常常充滿怨恨——既怨恨以往的種種不正義,也怨恨這些變化所造成的巨大影響。當查爾斯·狄更斯用這兩種措辭來刻畫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他心中的一個想法就是,推動人們尋求正義會導致一種報復性情感的爆發,而這種情感對于正義的實現并沒有好處,而且實際上還阻礙了人類進步。我們的時代也存在類似的危險,在兩性問題上尤其如此。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女性清晰而自豪地發聲、要求正義與尊重的時代。它同時也是一個某些男性對此感到恐懼和憤怒、怨恨自己喪失了特權并將女性主義作為導致這種不滿的原因而加以妖魔化的時代。而且,遺憾的是,它還是一個某些女性不僅要求同等的尊重,而且似乎以報復為樂的時代。這些女性更喜歡的不是昭示即將到來的正義和反抗,而是像末日審判那樣推翻此前的壓迫者,而這種愿景還冒充正義招搖過市。
不是的。正義完全不是這樣:它要求細致的區分、甄別以及具有前瞻性的戰略,以推動沖突的各方實現和平。我將要論證,在這個問題上,就像對于其他很多問題一樣,報復性的情感沒有任何幫助。我們都需要用某種方式向前走,走向一個所有人——包括女性和男性——共同擁有的未來,而且我們需要從現在就開始構建未來,而不是把目光集中于過往的痛苦所帶來的折磨。這并不是說,制度性的解決方案不涉及對犯罪者的懲罰。懲罰是有用的,通常來說也是必需的,因為這樣可以威懾罪犯,可以防止其他人犯罪,可以申明最重要的社會規范,也可以對整個社會進行教育,令人們懂得良好舉止的重要性。但是懲罰只有滿足以下條件時才能實現其正當的目標:它必須有法律根據、公平且注重細節上的準確,能夠根據犯罪行為的嚴重程度而加以校正。我們的#MeToo運動已經出現了一些例子,其中所施與的懲罰并沒有顧及具體的區分或加以校正,而是以大規模的羞辱取代了程序正義。它還引發了一些敘事,在這些敘事中,人們不再尋求和解,而是追求報復性的勝利快感。
以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1]和馬丁·路德·金為榜樣,我也要呼喚一場革命,充分承認所有人都具有平等的人類尊嚴,并且向前邁進,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就像馬丁·路德·金所說的那樣,“男人和女人可以共同生活”——不過,我們要說的是“女人和男人”,因為對于美國人而言,這個時代就是要去改變我們思維當中的慣常秩序。簡言之,這是一本關于正義的書,但是這種正義所要尋求的是和解,以及一個所有人共同擁有的未來。
這種正義的核心就是法律。法律和“法治”體現為一種尊嚴平等和程序公平正當的構想。盡管法律是有限的,而且其程序中存在缺陷,但是美國女性一直以來都能夠訴諸法律,訴諸合法的變革,而她們訴諸法律的方式對于一些國家的女性來說并不總是可能的——在這些國家,法律體系存在深層缺陷,法律的核心也遭到了敗壞。[2]但是,只有當人們理解了法律,法律才能充分發揮其功能,而在當今的美國,關心女性正義的人并不總是理解相關的法律及其背景。在這本書中,我的一個主要目標就是要對相關的法律領域及其歷史作出清晰的描述,以便每一位想要運用法律或者從事進一步研究的讀者都能有一個較為充分的準備。這就意味著我的討論有時候可能看起來比較專業化,因為法律的公正性(impartiality)意味著它實際上是相當專業化的,因為它要避免各種各樣的具體細節以及個人化的敘事。敘事在法律的演變中發揮了作用,因為我們的法律是一個“普通法”體系,其中法律的發展是通過案例判決而推進的,我后面也會談到一些重要的案例情節。但是我希望本書的讀者能夠抱有一個更大的目標,創造一個能夠代表所有人并且對于所有人都公正的系統,這個系統超越了所有的敘事,并且(或者說它應該)不受各種偏見和偏愛的影響。所以,如果你覺得本書有些抽象,請試著看到這一點——它體現了一個高貴的道德理想!我們已經非常努力地越過這樣那樣的具體故事,去追求一種對于所有人而言的、不含任何偏見的正義愿景。我們不應該再讓對敘事色彩的自然欲望背離我們曾經的努力。正是以這種方式,法律才能體現一種對于和解的構想:每個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但并不只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尋求一個結果,它能夠令所有人都聯合起來,并且代表所有人。
女性在美國社會中缺乏完全的平等,這體現在很多方面:同工不同酬,不斷地遇到阻礙而無法獲得完全的政治代表權,護理勞動這個惱人的大問題及其在全國范圍內的各個家庭當中的不平等分配,還有女性容易遭受家庭暴力這個棘手的問題。每一個方面都應該寫一本書來加以探討。[3]在這本書里,我決定重點討論性侵犯和性騷擾問題,部分原因在于,這些問題是當前一觸即發的焦點,涉及女性對正義的要求,涉及對這些要求的抵制,以及偶然發生的過度報復。(這個主題顯然與家庭暴力的主題相重疊,但后者具有獨立的重要性,也不是我在這里討論的重點。)我相信,采取一個較好的方法來討論性侵犯和性騷擾這樣困難的問題,也會啟發我們建設性地處理其他問題。此外,對于我所關注的這些問題,法律長期以來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它沒有為女性提供充分的保護,而近來的法律工作已經著手糾正這一歷史錯誤。因此,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寶貴的展示空間,在其中我們得以研究法律、制度變革與背后的社會抗爭之間的相互影響。
在本書第一部分,我將直接探究那些導致美國人陷入這次危機并阻礙長久和平的態度與情感。我首先要考察“物化”(objectification)這個關鍵概念,它的意思是將人僅僅當作物品,如果這個概念本身得到了足夠清晰的剖析,我們前方的路就會變得十分清楚。接下來我會重點考察一種品格特質,它長期以來助長了對于女性完全平等的詆毀。這種特質就是傲慢,正是它導致了如此嚴重的權力濫用——同時起作用的還有與之相關的品格特質,即貪婪與妒忌。傲慢的人將他人看作物品,因為他們眼里只有自己。他們既不會聽也不肯看。由于傲慢不僅在性別歧視,而且在種族主義和階層不平等當中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因此它令我們得以理解,一種形式的濫用是如何與其他形式的濫用相關的,尤其是在我們國民生活的這個時期,它令我們反思,一種不可接受的種族壓迫如何與一種不可接受的性別壓迫在各個層面相互交纏,共同構成一種病態的國民文化。
如果受害者在心理上始終強大而不曾受到傷害,如果她們只具有建設性的、有益的情感,那么生活可能會容易得多。在第三章,我將論證情況并不必然如此,因為受害者的情感有可能激起一種不顧后果的報復心態。
在第二部分我會轉向歷史和法律。我簡要地敘述了刑法的漸進式改革,它對強奸和性侵犯等罪行提出了更為充分的標準,也規定了對待受害者的更好方式。由于在美國,大多數刑法都是各州的法律,因此這場變革肯定是多樣、混亂且復雜的。與此同時,在聯邦層面,女性主義者一直致力于追求一種不同的策略,通過運用1964年《民權法案》的第七條以及后來的第九條,保護女性不受工作場所的性騷擾。理論層面最關鍵的一步就是確保人們一致同意,性騷擾構成了基于性別的歧視。性騷擾是一種民事違法行為,其中被告人并不是犯罪者個人,而是單位。但是如果原告可以表明,她在工作環境中被要求提供某種“交換條件”,或是表明性騷擾已經造成了一種“存在強烈敵意的工作環境”,而她的反復申訴沒有引起任何糾正或補償,那么她就能勝訴。我將對性別歧視理論——它引發了上述法律層面的進展——進行考察,并將勾勒判例法的主要框架。事實上,性侵犯和性騷擾是可以重合的,因為騷擾通常包括了某種類型的侵犯,盡管這不是必需的條件。不過這二者涉及不同的法律策略、標準以及概念,而我的目標之一就在于消除當前人們關于上述區分的困惑。最后,在“插曲”部分,我更加簡要地審視了當前圍繞著學院和大學校園中發生的性侵犯事件所產生的爭議和不確定,同時指出,我們在向前推進的時候,該如何在以下兩個方面之間取得恰當的平衡:對于受害者一方來說是問責,對于被告的一方來說則是正當的程序。
#MeToo既不是女性主義法律革命的開端,也不是它的結束。經過多年來艱辛的法律和政治工作,法律逐漸變得更加關注女性的聲音。在#MeToo運動最近涌現的眾多聲音中,多位女性的可信敘述鼓勵了更多女性站出來,并且令她們在這樣做的時候更有可能被相信。就算在這些被披露的罪行當中,有些由于訴訟時效或證據問題(比如缺少法醫物證)而無法再被起訴,但是對這些事實的披露已經促使很多州開始清除這些問責的障礙。我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鼓勵人們更加迅速地披露真相,因為相關信息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為其他人提供幫助。
#MeToo運動已經幫助我們在問責方面取得了勝利。但是#MeToo運動主要是社會層面的,而不是法律層面的,這個事實產生了一個問題:如果懲罰并非由不偏不倚的法律機構執行,而是通過羞辱和污名化的方式實施的,那又該如何確保正義并保護平等的尊嚴呢?這些形式的群體行為常常打破恰當的原則和正當的程序所規定的界限。[4]諷刺的是,起初反對物化的運動有時候也會產生相反類型的物化。[5]我在第一部分對受害者情感所做的分析就是要令我們做好準備去努力克服這個問題。
根本的問題不在于性,而在于權力。正如女性主義者長期以來所主張的那樣,性虐待和性騷擾都是對權力的濫用,而這些濫用權力的人受到鼓勵,相信自己凌駕于他人之上,且他人并不是完全真實的。在文化層面上,男性一直以來都在權力的等級體系中居于統治地位,所以本書中所說的濫用權力者都是男性。不過處于較低權力階層的人,無論男女,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而本書也考察了一些受害者為男性的案例。我所采用的這種訴諸“傲慢”的分析方法有三個重要結論:首先,性虐待和性騷擾應當被看作與基于種族或階層的權力濫用極為接近的行為;其次,性虐待有時候攻擊的是在權力體系中處于較低位置的男性;最后,女性尤其容易遭受性虐待,如果她們同時也成為基于種族或階層的權力濫用所針對的目標的話。本書在某種意義上是關于女性的,但是它其實關注的是權力的等級系統及其在某些人那里引起的權力濫用,這些人從小就被教育認為自己凌駕于法律之上,而其他人都不是完全真實的。
在第三部分,我將轉而探討我們的國民生活中難以攻克的領域。在某些領域中,盡管發生了#MeToo運動,但是有權力的男性依然凌駕于法律之上。當這些男性受到長期存在的制度性結構的保護,而這種結構也賦予了他們極大的權力時,他們就可能繼續作惡而不受懲罰。這些“傲慢的堡壘”庇護了那些物化且貶低女性的男人,令他們逃脫問責。我將聯邦司法機關作為這個問題的一個例子加以考察。這種免受懲罰的情形常因貪婪而加劇,而貪婪則經常與傲慢這種惡習結盟。對于這個問題,我選擇了受到高額經濟贊助的大學體育和藝術界的名流文化作為例子,并為這兩個領域提出了矯正方案。在上述所有分析中,我運用了本書第一部分中關于支配之惡的討論,尤其聚焦于傲慢和貪婪這二者。
這將是一本“難讀”的書,它不會允許“溫柔的情感”變成軟弱或放棄問責的借口,但它同時也是一本承諾要為我們尋找前路的書。第三部分將會論證,報復性的情感、態度和要求并不能為我們提供前行的道路。只有一個起點能夠真正引領我們走向一個共同的未來,它要求我們意志堅定地要求問責,同時還要具備建設性工作的精神、寬宏的心態以及一種特定的情感——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積極的愛”(affirmative love)。受過傷害的人容易產生報復心,對于這種受到真正創傷后的反應,我們應該給予同情。但是同情并不是正當性的來源。由于暴力犯罪而痛失孩子的父母往往會執著地要求判處罪犯死刑,但是這種可以理解的反應并不能說明死刑是正當的,也不能令這些父母的這種態度變得健康或有益。在更為普遍的刑事審判中,受害者常常執著于用一種不健康的方式實施報復,而“受害者影響”陳述也往往令刑事審判沾上過度報復的色彩,危及審判程序的公正性。創造一種和解式的問責文化需要的不僅僅是情感。不過,馬丁·路德·金了解并教會了我們一個道理:要引領更為具體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要擁有恰當的精神和情感。
在美國內戰即將結束的時候,亞伯拉罕·林肯用所能想到的最強烈的措辭譴責奴隸制,并承諾我們的國家要摒棄那種丑惡的不正義。(很顯然,我們今天并沒有超越這一任務,相反,完全的種族平等還是一個目標,這個國家還在緩慢地朝著它前行,還帶著那些早就應該實現的承諾——這些承諾隨著2020年5月喬治·弗洛伊德遇害事件的發生,又重新浮現在人們眼前。)然而,林肯并不是在單方面地吹噓己方所獲得的勝利。相反,他建議我們將一種建設性的態度和積極的愛作為唯一的方式,去超越我們過去曾經犯下的、令人發指的罪行:
對任何人都不懷惡意,對所有人都心存仁慈,堅定地站在正確的一方,因為上帝令我們認識什么是正確,讓我們奮力完成當下的事業,讓我們包扎這個國家的傷口……在我們當中,在全世界所有的國家之間,去竭盡所能實現并珍視正義的、長久的和平。
林肯要求的是一種不帶惡意的正義,一種謹慎堅定的判斷。這種判斷受到某種精神的激勵,也就是我們對人類同胞身上潛在的良善所懷有的愛。多年以后,馬丁·路德·金重新接過了這項使命,因為這個國家未能履行關于平等和尊重的承諾,而他秉承并深化了林肯對于內心變革的呼吁,將懲罰擱置一旁,去創造一個和平的世界。
女性與男性也需要這樣的和平。為了實現這種和平,本書研究了導致我們之間性別“戰爭”的原因,并提出了一些策略——既有結構性的,也包括情感上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在這個時期涉及這個主題呢?首要的原因就是我三十多年來從事的女性主義教學與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我就開始定期教授一門課程,名為“女性主義哲學”,試圖充滿敬意地、公正地論述女性主義的所有主要類型,我也從自己所教授的所有這些著作中獲益良多。而從我教過的一批又一批的學生那里,尤其是從他們充滿批判性的挑戰當中,我學到的甚至更多。我也非常幸運,過去二十五年來一直都在美國的一所一流法學院里教書,在那里,我沉浸于有關刑法和民法的各種討論中,并與一些頂尖的法學思想家進行日常的討論交流。其中包括凱瑟琳·麥金農(Catharine MacKinnon),她是我們當前關于性騷擾的法學理論的開創者,也曾執教于我所在的法學院;斯蒂芬·舒豪弗(Stephen Schulhofer),他是性侵犯法律的杰出的進步批評者之一,我與他合開了一門課程“性自主與法律”。我還有兩位同事都是法官:一位是理查德·波斯納(Richard Posner),現在已從美國聯邦第七巡回區上訴法院退休;另一位是黛安·伍德(Diane Wood),至今仍在該法院擔任首席法官。他們兩位都在這個領域做出了重要的法學貢獻。所以,盡管我是一位哲學家,而不是一位律師,但是我從幾位最杰出的法學家那里學到了很多,也因此得以針對強奸和性騷擾的法律問題發表了若干文章。
我自己也是一個女人。就像我們社會中的很多女性一樣,我也一直都是性騷擾和性侵犯的受害者。我寫過一篇文章講述自己在哈佛大學攻讀研究生的經歷,在其中描述了自己(還有其他很多人)是如何遭到兩位著名教授的騷擾的。[6]在《赫芬頓郵報》的一篇文章里——就在比爾·考斯比[7]被起訴之后,當時很多人認為他的罪行只是一個“壞蘋果”(即個例)——我講述了自己遭遇另一位知名演員性侵犯的經歷,這位演員也同樣擁有好名聲,同樣受到權力的庇護,同樣能用自己的天賦為他人帶來財富而免受問責。這位演員就是拉爾夫·韋特(Ralph Waite),電視劇《沃爾頓一家》(The Waltons)中“爸爸”的扮演者。[8]在另一次遭遇中,我還遭到了約會強奸。我覺得沒有必要再重復這些事情,因為我當時講述這些經歷完全是為了表明,考斯比并不是罕見的個例;如今我們都知道,很多女性都遭遇過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想讓這些講述變成一種受害者敘事,而且我在尋找一種對所有相關人員都公平的視角,因為我相信在生活中我們應該始終這么做。
好了,讓我們將目光轉向大多數女性的故事,轉向法律的失察,轉向那些通往變革的無畏之舉。
注釋
[1]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1815—1902),美國女權運動先驅,曾于1848年提出美國第一個要求婦女選舉權的運動綱領。作者在第一章中也對她進行了討論?!緯_注均為譯者注。
[2]作為一位女性主義者,我長期在發展中國家工作,尤其是在印度,女權主義活動家經常感到驚訝,在那里任何人都能訴諸法律以實現正義。我認為印度實際上已經通過法律和勇敢的合法行動為女性落實了很多權益,但是日常執法過程中的拖延和腐敗令很多女性有理由保持懷疑態度——在印度,一樁強奸案進入庭審常常要耗費9年之久,而在這段時間里很多關鍵證據都不翼而飛了。
[3]關于護理勞動這個問題,一位年輕的女性主義哲學家最近發表了一項令人欽佩的研究:Gina Schouten,Liberalism,Neutrality,and the Gendered Division of Labor(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關于家庭暴力,參見Rachel Louise Snyder,No Visible Bruises:What We Don't Know about Domestic Violence Can Kill Us(New York:Bloomsbury,2019)。盡管家庭暴力顯然與我所討論的主題有相當大的重合,但是我在這本書中不會詳細探討它,而我非常高興能為本書的讀者推薦這本出色的著作。在新冠疫情期間,家庭暴力案件激增,相關的證據也不斷增加,參見B.Boserup,M.McKenney,and A.Elkbuli,“Alarming Trends in US Domestic Violence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American Journal of Emergency Medicine,April 28,2020, 30307-7/fulltext。
[4]關于我反對通過羞辱實施懲罰的論證,參見Martha C.Nussbaum,Hiding from Humanity:Disgust,Shame,and the Law(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以及本書的結論部分。
[5]關于羞辱產生“受損身份”,參見戈夫曼的經典著作:Erving Goffman,Stigma: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63)。
[6]Martha C.Nussbaum,“‘Don't Smile So Much’:Philosophy and Women in the 1970s” in Singing in the Fire:Stories of Women in Philosophy,ed.Linda Martin Alcoff,American 1st ed.(Lanham,MD: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3),93—108。
[7]比爾·考斯比(Bill Cosby,1937— ),美國知名演員。2014年,他被指控性侵多名女性。2018年,他因14年前性侵一名女性罪名成立而被判刑。
[8]Martha C.Nussbaum,“Why Some Men Are above the Law,”Huffington Post,January 15,2016, above-the-law_b_8992754.html。我當時并沒有說出韋特的名字,因為我想表明的觀點是,這是一個普遍的問題,而不想讓事情變味兒成為八卦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