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赤塔。

蟲群退去已經(jīng)四十八小時了，這座飽受摧殘的城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

街道上，腐爛的菌毯逐漸灰化，如同結(jié)痂的皮膚般從城市表面剝落，露出下面千瘡百孔的水泥路面。

偶爾有聯(lián)邦軍的裝甲車轟鳴而過，探照燈的光柱撕開黑暗，驚起幾只在廢墟中覓食的老鼠。

地下?lián)c，第三醫(yī)療區(qū)。

連城推開厚重的隔離門，一種混雜著消毒水、血腥味、機油味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

走廊兩側(cè)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傷員，醫(yī)護人員腳不沾地的穿梭其間，身上的疲憊幾乎要從黑眼眶中溢出來。

“報道情況。”連城對候在一旁的馬克下令道。

馬克翻開手中的記錄板：“救出的三萬七千人已經(jīng)全部安置。重傷一千八百四十七人，輕傷過萬。”他頓了頓，翻到了下一頁，“食物按最低標準配給，還能撐一個月，醫(yī)療物資已經(jīng)告罄了。”

“那些失蹤的人怎么樣了？”

“除了一些失去移動能力的。”馬克的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資料板，“大部分都被蟲群帶往北方了。”

連城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推開了特護病房的門。

小尼古拉靜靜地躺在唯一的病床上，他的左半身已經(jīng)完全金屬化，銀灰色的金屬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這些金屬與他的血肉完美融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金屬表面下血管的脈動，仿佛金屬本身也有了生命。

“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維持七十二小時了。”卡珊德拉頭也不抬，揮手列出各項數(shù)據(jù)，“體溫27.8度，心率每分鐘12次，腦電波…”她皺起眉頭，”異常活躍，我從來沒有在任何有機體上見過如此強大的腦波訊號。”

“他現(xiàn)在有多少地方變成機械了？”

“百分之七十一。”卡珊德拉調(diào)出全息投影，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如瀑布般流淌，“但擴散速度在急劇減緩。48小時前是每小時增長15%，現(xiàn)在只有0.8%。更重要的是——”

她放大了某個區(qū)域，手指在虛空中快速滑動：“這些金屬物質(zhì)在自我重構(gòu)——比如這里，它們形成了類似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結(jié)構(gòu)。還有這里，似乎正在與什么東西進行聯(lián)絡。”

連城皺起眉頭，看了看一邊的安娜。

安娜點點頭，走到床邊，雙手懸在小尼古拉上方，淡藍色的靈能光芒在指尖跳躍。

……

“他的意識還在，但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在…學習？”

“學習？那是什么意思。”連城的聲音很平靜，但安娜能感覺到他壓抑著的焦慮。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大量的信息流。”安娜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日常的語言或圖像，而是純粹的…概念？關(guān)于結(jié)構(gòu)、能量、制造…還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就像…就像有什么存在在教導他。”

“你們機械神甫都會變成這樣嗎？”連城看向卡珊德拉。

機械教的技術(shù)神甫沉默了幾秒：“我從未觀察過類似的現(xiàn)象，但那個靈能者說的信息傳輸?shù)故怯雄E可循…我檢測到了微弱但穩(wěn)定的量子糾纏現(xiàn)象。如果真的存在某種超距通訊，那么——”

“你是說有什么東西聯(lián)通了他，然后改造了他，還在給他洗腦。”連城攥緊了拳頭，“最后把他變成這個鬼樣子。”

卡珊德拉趕緊解釋道，“我認為這種傾向是無惡意的，或許是來自歐姆尼塞婭的賜福……就像是傳說中的大賢者。”

病房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來說一下城里的情況吧。”維克多適時插話。

“就一個字——亂。”維克多毫不掩飾自己的煩躁，“救出來的平民里，有兩千多人不愿意接受‘我們這幫帝國人’的指揮。他們跑去找聯(lián)邦軍，滿心以為會被優(yōu)待。結(jié)果呢？聯(lián)邦軍自顧不暇，只收容‘重要人員’，工程師、醫(yī)生、有一技之長的。普通難民？自己想辦法。”

他冷笑一聲：“現(xiàn)在一半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另一半…要么在廢墟里翻垃圾，要么快要凍死餓死了。”

“娜塔莎那群人呢？”

“他們早有準備。”維克多贊許的說，“早就讓手下都換上了平民服裝，還志愿加入聯(lián)邦軍參與救災。聯(lián)邦軍才懶得管你是誰，有人幫忙清理蟲尸就行，她的人現(xiàn)在反而是最安全的。”

“朱可夫呢？”

“那個老狐貍？”維克多的語氣里竟然有幾分敬佩，“忙著‘災后重建’呢。趁亂吞并小商戶的產(chǎn)業(yè)，壟斷物資供應。聽說他已經(jīng)和聯(lián)邦軍的后勤官稱兄道弟了。對他來說，戰(zhàn)爭不過是財富重新洗牌的機會。”

“瓦西里他們沒事吧？”

“在組織工人清理罐頭廠廢墟。”馬克答道，語氣里有一絲暖意，“那些老伙計，明明差點丟了命，卻還惦記著廠子。用他們的話說，‘再差的時候也經(jīng)歷過，不會讓廠子倒掉。’彼得羅夫也在，他們互相幫忙。”

連城微微點頭。危機過后，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求生。這很好，說明赤塔還有希望。

“長官！”一個滿臉驚慌的通訊兵沖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薩姆索諾夫少校緊急通訊！說是十萬火急！”

連城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小尼古拉：“繼續(xù)監(jiān)控。發(fā)生任何變化，立即通知我。

——

臨時通訊室。

薩姆索諾夫少校的臉出現(xiàn)在全息投影的光幕中。他這會兒沒有喝醉，但是顯得很焦慮。

“連城上尉，現(xiàn)在情況非常復雜。”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原諒我沒有提前通知你撤退，某位領(lǐng)導認為你們民兵組織跟地方牽扯過深，一些機密事項不能——”

畫面突然開始劇烈閃爍，伴隨著刺耳的干擾聲。

“少校？”連城皺眉。

畫面恢復時，薩姆索諾夫的表情變了。他猛地立正，聲音變得僵硬：“是，將軍！我這就——”

通訊被切換。

幾秒鐘的黑屏后，一張蒼老但充滿威嚴的面孔出現(xiàn)在全息投影中。

霍克什羅德中將。帝國遠征軍副司令，改革派的領(lǐng)袖，也是連城在帝國高層唯一的庇護者。

“連城上尉。”中將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但連城能聽出其中深深的疲憊。

“將軍。”連城立正敬禮。

“稍息。”中將擺擺手，“我通過一些…特殊渠道，了解了你們在赤塔的英勇表現(xiàn)。擊退六十萬蟲群，拯救數(shù)萬平民。了不起的成就，上尉。真的了不起。”

“這是我的職責，將軍。”

“職責。”中將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緩緩地搖了搖頭，“很好的回答，非常忠誠的回復。但是上尉，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不，應該說是一連串的壞消息。”

連城保持沉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三小時前，地球聯(lián)邦通過正式外交渠道向帝國提出要求。”中將調(diào)出一份密密麻麻的文件，“鑒于貝加爾湖事件當中帝國方面不可推卸的責任，以及帝國軍隊——”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點諷刺，“‘未能及時善后并有效保護當?shù)仄矫瘛?lián)邦將全面接管整個西伯利亞地區(qū)的治安權(quán)。”

“將軍——”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中將疲憊地抬起手，“你們剛剛用鮮血證明了帝國軍人的榮譽。六十萬蟲群，上尉！你們守住了！但這是政治！聯(lián)邦的三個快速反應師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們必須避免正面沖突。”

“明白。”連城心里早有預期，倒并不覺得失望。

“因此。”中將的語氣變得正式而冰冷，“我以帝國遠征軍副司令的名義命令：西伯利亞地區(qū)所有帝國軍事人員，必須在24小時內(nèi)撤離至莫斯科集結(jié)點。這是直接命令，不容置疑，不容商榷。違令者，以叛國論處。”

“遵命，將軍。”

中將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他向前傾身，聲音微微壓低：“另外，連城，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作為…作為家族的長輩。”

“請講。”

“你在戰(zhàn)斗中的…特殊表現(xiàn)，被很多人看到了。”中將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甚至還有聯(lián)邦的軍官。他們的報告中，詳細描述了一個——”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一個散發(fā)金色光芒、徒手撕裂二十米高巨獸的帝國軍官。報告里甚至用了‘神跡’這個詞。”

連城依然保持沉默，但維克多等人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煞白。

“巧合的是。”中將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瓦倫丁上將對這份報告非常、非常感興趣。你知道他對你的態(tài)度，他一直認為任何超出常規(guī)的力量都是異端的證明。”

“將軍，我可以解釋——”

“聽著，孩子。”中將罕見地在正式通訊中使用個親昵的稱呼，“我欣賞你的能力和品格。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帝國的希望。但在帝國的體制內(nèi)，有時候太過耀眼并不是好事。太陽太亮，就會有人想要遮住它。”

他頓了頓：“回來的路上，好好想想如何…解釋你的能力。”

“比如某種罕見的基因突變。”中將意味深長地說，“比如接觸了什么遠古科技遺物。比如戰(zhàn)斗刺激導致的腎上腺素異常分泌。總之，千萬、千萬不要承認任何與亞空間有關(guān)的東西。明白嗎？”

“明白。”

“很好。”中將看了眼什么東西，表情變得更加凝重，“還有最后一件事。凈化修女會的艦隊會在48小時后抵達。在那之后，我希望西伯利亞地區(qū)不再有任何帝國正規(guī)軍的影子。這對大家都好。”

“將軍，貝加爾湖的情況——”

“那不是你該關(guān)心的！”中將聲音如雷鳴般響起，“那里已經(jīng)被列為絕對禁區(qū)！任何擅自接近的人都將被視為叛徒！我說得夠清楚了嗎，上尉？！”

“是的，將軍。”

沉默持續(xù)了幾秒鐘。

“連城。”中將的聲音重新變得溫和，像是家族長輩一樣叮囑道，“你還年輕，只有十八歲。前途無量，不要為了一時的好奇心毀了自己。帝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但前提是——你得活著。”

“我明白您的好意，將軍。”

“希望如此。”中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期待、有擔憂、還有某種說不清的情緒，“24小時內(nèi)回來復命，運輸機已經(jīng)在路上了。上尉。愿帝皇保佑你。”

“也愿帝皇保佑您，將軍。”

通訊結(jié)束。

室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操！”維克多第一個爆發(fā)，一拳砸在墻上，“瓦倫丁那個老雜種明顯是要整死你！審查靈能者？狗屁！他就是想把你送上火刑架！”

“中將已經(jīng)在盡力保護我們了。”連城平靜地說，但握緊的拳頭暴露了他的真實情緒，“24小時緊急撤離，就是不想讓凈化修女會找到任何借口。”

“可是貝加爾湖那里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連城轉(zhuǎn)身，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但顯然帝國高層知道些什么，但他們認為我們不需要知道。”

“所以我們就這么撤了？”維克多不甘心地吼道，”丟下赤塔這些相信我們的人？像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逃跑？這可是第二次啦！”

“你有更好的建議嗎？”連城反問，聲音依然平靜，“直接掀起反旗對抗整個帝國再加上地球聯(lián)邦？我們是能打得過馬上到來的凈化修女會，還是能對抗即將到來的聯(lián)邦正規(guī)軍？”

維克多張了張嘴，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通知所有人。”連城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做如下部署：全員立即執(zhí)行緊急撤離預案。輕裝戰(zhàn)斗序列，單兵攜帶一個基數(shù)彈藥，機密資料就地銷毀。醫(yī)療用品和口糧優(yōu)先。各單位按既定編組，三小時內(nèi)完成集結(jié)。”

“那些平民怎么辦？”馬克的聲音有些顫抖。

“聯(lián)邦會接管他們。”連城的聲音毫無感情，“這就是政治，馬克。我們能保護他們的命，但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未來，從來都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