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諾斯擴區，狂怒恒星系，靠近其奧爾特云的一片虛空，世界光復者號，行商浪人，提比莉婭·海倫娜·克勞狄烏斯·奧勒里安努斯的座艦。

征服級巡洋艦“世界光復者號”傷痕累累的艦橋，彌漫著焦糊味、冷卻液的甜腥和未散的血氣，而艦橋穹頂之上那記錄了整個家族為那仍行走于人間的圣者，奉獻一位那最初一批近侍的一員情形的壁畫，也被噴濺出的鮮血染花。自統一戰爭時代建造的船體內部遍布激戰后的瘡痍，破損的裝飾與凝固的血跡訴說著不久前的慘烈。尸體——行商浪人的護衛、水手、仆役——以各種姿態散布在冰冷的甲板上。

盧基婭·瑪麗安娜·克勞狄烏斯·奧勒里安努斯正帶著審判官的玫瑰節，正焦躁地在空置的領主艦長王座前踱步。時而看一看空置的領主艦長王座，時而望一望遠處的虛空。她咬著下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審判庭配發的PDA冰冷的邊緣，上面跳動著令人窒息的艦船狀態報告：虛空盾失效、多處結構損傷、能源輸出不穩、人員傷亡慘重……而在她的一旁躺著的，則是她所焦急的原因：兩具尸體，一具蒼老但看起來生前仍然貴氣十足，精力旺盛的女士和一名年歲稍輕，手持動力劍與爆彈銃的英武男性，他們的尸體并不完整，身上帶有不少的傷痕與彈孔。

王朝旗艦總領，陳信，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侍立在瑪麗安娜身側。這位出身巧高里斯泉州，曾與混沌星際戰士浴血奮戰的前星界軍政委，在被海倫娜從死亡邊緣拉回后，便擔任了這個重新發跡的行商浪人王朝實際意義上第一任總領。暗紅色的高領外套包裹著他中等而精干的身軀，兩鬢染霜，短須修剪整齊，頭發用楠木簪一絲不茍地挽成發髻。他在王朝中以深謀遠慮與出眾的地面戰指揮能力而稱道，全王朝的陸軍部隊指揮權都由他所管控。此刻，他深邃的眼眸中卻翻涌著憂慮與自責，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胡須。他本該在艦上。如果他在……但“如果”是最無用的毒藥。而就在此次航行之前，海倫娜曾派他去封邑處理軍務部的血稅事務，這是否就是陰謀的一環？

“信叔，你說，他還會來嗎？”

瑪麗安娜對著陳信發問道，眼睛里流露著無助與驚惶，她沒辦法不無助——就在不久之前，大概不過三個月，她在審判庭中的導師在任務中犧牲，雖然她完滿的接過了她的導師的任務，接過了審判官的職務，但就在她接過審判官位置的不久，噩耗便接踵而至：她的雙親因為一場來自混沌異端的突襲而悉數喪生，而王朝剛剛萌發的復興之火，連同其大部分艦隊，也一同葬送在了混沌異端精心策劃的陷阱里。如今，這艘孤零零的古老旗艦，便是王朝艦隊的全部主力艦隊了。除此之外，更麻煩的是，以上這些消息早已在擴區的行商浪人圈子中不脛而走，引來無數的覬覦與嘲笑。

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說實話，哪怕如果瑪麗安娜擁有接手的資格，她都不太想接。甚至更糟的是，那位法理上唯一的繼承人，她那位素未謀面的表弟，竟然是一個機油佬！指望那群腦子里塞滿二進制禱文的家伙愿意回來乖乖繼承家業、管理活人？瑪麗安娜只覺得一陣眩暈。

陳信抬起頭，聲音沉穩，試圖安撫：

“小姐無需憂心于此。洛根公子乃黃泉八號異務派賢者，縱使他本人有所猶豫，其導師亦會敦促他履行血脈之責。比起您所擔心的，還不如去憂慮機械神教借機對王朝事務的滲透。”

他頓了頓，將所有的線索穿針引線，目光也逐漸銳利了起來：

“但依我所見，這場襲擊……絕非臨時起意，甚至于這次遠征本身，都說不定是一只針對主公心病的毒餌。王朝宗室之凋敝何人不知，何人不曉？既然日耳曼尼庫斯的叛徒們投注于此，定然做了不止一手的準備。小姐啊，狡兔尚且三窟，那群叛徒又豈會不知？”

瑪麗安娜的頭低了些，原本憂愁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更深的哀怨：自大叛亂以來，原本伴隨遠征艦隊開拓群星，榮光萬丈的王朝便遭遇了巨大的打擊，家族六大氏族的其中一半追隨了戰帥的腳步，悍然發動了叛亂，數以萬計的家族子弟在這場席卷銀河的戰爭之中手足相殘。

待到塵埃落定之時，仍然能為帝國服務的子嗣竟不足大亂之前的十分之一。到了叛教時代，范迪爾的血腥統治讓家族本就糟糕的情況雪上加霜，扎根太陽星域的兩個氏族被范迪爾的爪牙殺到幾近絕嗣。而執掌神圣授狀的分支氏族，其血脈之中的詛咒卻愈加深重，難以言喻的頭風病如影隨形，將一代代年輕時英明神武的行商浪人變成暮年時恣肆妄為的暴君，甚至，為了片刻的安息選擇委身于毀滅之力的叛徒也并非沒有。

“所以，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她深吸幾口氣，無助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等。”

陳信指向恒星系的曼德維爾點，而幾乎是同時，瑪麗安娜也捕捉到了那片虛空的異動。

一艘線條銳利、通體黑灰、形似火風暴級卻處處透著未知改造痕跡的護衛艦，如同幽靈般滑出亞空間。斷了一臂的音陣大師嘶啞地報告：“偵測到未知虛空艦通訊請求，自稱‘機械神教，黃泉八號，探索艦灰色風暴號’。小姐，總領大人，這名稱與黃泉八號方面事先的通報不符！”

“身份識別碼？”陳信追問。

“識別碼……驗證通過，長官。但艦型、名稱完全不符！風險極高！”音陣大師的電子音帶著警告。

陳信眼中精光一閃，瞬間做出決斷：“沒有‘但是’！音陣，回復對方，準備接駁通道。瑪麗安娜小姐，我們親自去一趟。情況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那姿態不像去迎接繼承人，更像是走向未知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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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信在“灰色風暴號”那布滿數據流和伺服嗡鳴的艦橋上，第一次見到了活生生的盧西烏斯·洛根·多米提烏斯·奧勒里安努斯。幾周前的全息影像簡直是個拙劣的贗品：這位賢者并不高大，只有大概一米七五左右，沒戴兜帽，面容柔和而內斂，其五官混合了巧高里斯與馬庫拉格的特征——既柔和，又立體。他身著鑄造世界黃泉八號標志性的黑色法袍，象征其隸屬派系的秘密見不得光，而在法袍之上，鑲嵌著深紅如凝固血液的甲片，象征著對于歐姆彌賽亞最為宏大圣殿——火星的忠誠。其右手拄著一根紋理溫潤的楠木執杖，左手則是骨白與幽綠光絲纏繞的機械義肢，緊握著一柄象征技術與權威的歐姆彌賽亞之斧。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頭顱側畔懸浮的骨白同心球，在其核心之處，一枚幽藍色的魂石緩緩脈動，散發著冰冷的靈光。

洛根也在審視著“娘家人”。那位氣質如淵的總領，巧高里斯的出身，是歷戰的星界軍老兵，也更是這搖搖欲墜王朝的定海神針。而旁邊那位高挑、面容堅毅中難掩悲愴的女人，則是前任領主艦長的獨女，也是一名任職于討逆修會的審判官。

但不知是不是宇宙的深沉惡意，此時此刻，在這條虛空艦上，除了這兩位客人的所有，甚至包括船本身，沒有一個不能被劃入異端的范疇。

洛根指腹摩挲著冰冷的斧柄，大腦皮層與脊柱上的邏輯引擎高速進行著數據交換，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自他的腦海之中浮現：這場繼承會否是異端庭的陷阱？要知道他們對于黃泉八號的惡意可從來沒有做過遮掩，而他現在的隨從陣容，簡直就是把“異端”二字刻在臉上。

先下手為強？處理一個審判官，技術上并不困難，而道義上也不會有很大的問題——異務派的機械賢者和異端審判官互相廝殺本就算應有之義，完全不值得奇怪。

就在此地，就在此時，陰影中，深藍甲胄的戰士握緊了單分子戰刀，他隱藏在目鏡下的雙眼緊緊盯著艦橋之上的兩個陌生人的脖子，只消一個指令，他就會把這二人統統干掉，為賢者的繼承之路掃平道路。

陳信上前一步，雙手奉上一枚古樸的戒指：“賢者大人，血脈雖可追溯，仍需最后印證。”

洛根沉默地接過，戴在右手。細微的刺痛感傳來，戒指表面的銀色太陽盾徽迅速變幻，化作深邃的紫底，托起一輪耀眼的金日。陳信單膝跪地，莊重地親吻了那枚盾徽。

“禮成，主公。”

陳信起身，目光如電，掃向艦橋左側的陰影，“您可以請那位尊貴的阿斯塔特大人放下武器了。”

他的視線又微妙地上移，“還有……天花吊燈上的那位。恕在下直言，您招募‘天使’的品味與方式，著實令人……印象深刻。”

洛根體內的冷卻液泵瞬間加速！暴露了？這里是他的船，在森嚴的技術封鎖之下，沒有任何消息能夠離開這條船，至于理由……總領的死亡大可掩蓋為對王朝的清洗，而審判官的死可以歸咎于未逝的混沌殘黨……無數的念頭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又被強大的意志力壓下，最終，他也只是捏緊了斧柄——情況尚在控制之中，還沒到如此行事的時候。

洛根緩緩抬起左手，做了個復雜的手勢。隨著無聲的指令，陰影蠕動，兩名身著破舊午夜藍甲殼甲的星際戰士顯出身形，對著這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發問：

“你是怎么發現的？”

“在下曾于星界軍中服役，有幸與半神們并肩作戰，耳濡目染，再加上一點微不足道的戰場直覺，如是而已。”

陳信扶了扶一旁看到如此多（指兩名）午夜藍色動力甲的星際戰士而顯得如此慌張以至于腿肚子發軟、臉色慘白的瑪麗安娜，對著洛根繼續解釋：

“主公不必多慮，我等二人孤身前來，便是最大的誠意。您出身黃泉八號，思想…開明些，實屬意料之中。瑪麗安娜小姐是先主的唯一血脈，也是王朝在審判庭的重要支點。而且…”

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小姐隸屬阿瑪拉提亞派，行事以證據和理性為先，更注重維系大局穩定。對家族內部事務，尤其是血脈親族的…特殊情狀，只要不危及帝國根本，通常抱有理解的態度。”

這話既是解釋，也是給洛根和瑪麗安娜雙方聽的定心丸。

洛根脊柱內的邏輯引擎高速運轉了幾納秒，評估著陳信話語的可信度。阿瑪拉提亞派…相對溫和務實…血脈親族…風險系數暫時下調…但警戒等級維持。他沉默片刻便做出了決定，一道又一道指令通過某種內部鏈接被下達，而沉重的腳步聲也隨之響起。艦橋厚重的合金大門無聲滑開。

一個…兩個…三個…深藍色的高大身影魚貫而入，沉默地站定，如同冰冷的鋼鐵雕像，他們的裝甲款式并不統一，手中武器也千奇百怪，只有肩甲上那統一的、沉默的蝙蝠骷髏訴說著他們危險的出身。瑪麗安娜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審判官的直覺讓她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她深深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爆彈手槍的握把，指節發白。陳信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憂慮。

而當最后兩人步入艦橋時，連陳信也忍不住眼角抽搐，捻須的手指僵住了。一銀發女孩，衣著風格狂放不羈，帝國法令在她身上仿佛從未存在過。另一位則更為駭人，是一個身量接近星際戰士的非法變種人！盤曲的犄角、靈動的尾巴……看到了她便彷佛嗅到了那股腥甜的腐化氣息。

“……主公，”

他用一種混合著絕望、規勸和“主公您腦子是不是被機油泡壞了”的眼神看向洛根，聲音干澀得如同生銹的齒輪摩擦：

“王朝目前……怕是經不起如此……厚重的眷顧。”

這幾句話幾乎是從他的牙齒里面崩出來的，尤其“厚重”二字，咬得極重。

而洛根的臉色則顯得很尷尬：

“額，你們，你們容我解釋一下，首先呢，關于這二十七位…呃…戰術顧問。”

他指了指那群沉默的巨人：

“是早在大遠征時期就在亞空間中迷失的倒霉蛋，你看他們的裝甲都七零八落的，甚至上面都沒有裝飾人骨頭，就肩甲地方畫了個蝙蝠骷髏頭。而在此之前，我的飛船因為襲擊而被迫流落到了一個叫做拉努金七號的，被混沌基因竊取者邪教給占了的倒霉星球上，沒有他們的熱情援手，我早就變成混沌雞賊的晚餐了！從這一點來講，我覺得我們小小的幫助他們一下，應該是說得過去吧？而且我們的這些顧問們也沒啥不良癖好，原先都是新兵，一天軍團都沒呆過，就在亞空間殺混沌惡魔了，你看這個……”

他的語氣努力顯得真誠，但聽起來更像一個拙劣的推銷員在鼓吹一種高風險理財產品，陳信沉默了半天，看了看這些星際戰士七零八落的裝備，又看了看他們樸素的裝甲，最后咬著牙點了點頭：

“…行。家族封邑偏遠，空間尚有冗余。只要…只要這些尊貴的大人們愿意低調行事，藏匿…咳，安置問題，在下會設法解決，可這位……”

“她啊，你知道的，我的船炸了，而這位小姐是一個操船的奇才，我們能卡在約定時間過來也都多虧了她，只不過這位小姐是在太空廢船上長大的，不通禮節，多教育一下就行了嘛。”

洛根松了口氣，立刻指向灰風：

“…也行！”

陳信咬著牙，打量了一下腳下這條無論跟哪一族的裝飾風格都不沾邊，甚至演都不愿意演一下的灰色星艦，又看了看用失禮的，彷佛像是看動物園里的猴子看他的，還穿著一身褻瀆服裝的銀發女孩，最后又看了看洛根的臉上堆起的笑臉，感覺自己的血壓已經飆升至了迄今為止一百多年的人生的頂點：

“我會為灰風小姐安排最好的禮儀教師！保證讓她…體面起來！”

他幾乎是吼出了“體面”兩個字。

最后，陳信的目光帶著宛若他血壓變化圖一樣銳利陡峭的兇光刺向美利歐，并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深深的懷疑：

“那么主公…這位女士？她的存在本身就…極具挑戰性。在下理解您在機械教清修，某些…生理需求或許壓抑過甚，產生一些…特殊的審美偏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王朝的繼承需要正統、合法的子嗣！一位，體面，的淑女，所生的繼承人！您這…”

他的目光在美利歐的角和尾巴上掃過，意思不言而喻——這些玩意兒，它跟體面和合法沾邊嗎？

“……啊……這個啊，這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她可和我真沒有關系。但這位女士是拉努金七號行星總督的童養媳，據說從娘胎里就進行了基因修改，用人造子宮生下來的那種……好像看情況還是我們黃泉八號造的孽。”

洛根攤了攤手，臉上露出一個“你懂的”表情：“而且她在我們的逃生計劃里提供了不小的幫助，至于混沌侵蝕的問題……”

洛根話音剛落，以他為圓心的所有人便猛然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惡寒，緊接著便是惡心，他們試圖抬眼看向洛根，但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黑影，一個脅生雙翼，手至長槍的漂浮黑影，這讓他們幾乎所有人都被沒有由來的恐懼壓垮，就連以制造恐懼而聞名的午夜領主也抬起了槍。

而在他們之中，西弗勒斯，瑪麗安娜和美利歐的反應最為激烈，他們都被無可名狀的恐懼攝住，隨后被壓垮在了地上。在他們之中，有人大口穿著粗氣，或大聲的呻吟哭鬧喊著媽媽，或抱著腦袋涕泗橫流，每一個人都好像被徹底壓垮了一樣，直到這種感覺倏然退去。

“你……你是，無魂者？”

這是爬起來，擦干凈臉的瑪麗安娜說出了她上船以來的第一句話，語氣里還帶著化不開驚恐：她曾有幸隨導師面遇過一名刺客庭的刺客，但就算那名特別裝備了反靈能設備的刺客都沒有給她如此強烈的壓迫感……二者的等級簡直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我不清楚，這一本質還尚在研究之中，但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我應該不會被混沌侵染，我想這應該足夠讓你們放心了。”

陳信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抹去鬢角的冷汗，眼神復雜地看著洛根：

“……令人敬畏的力量，主公。在下……無異議了。安置之法無需擔憂，每個行商浪人總有辦法安置一些‘特別’的幫手。”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剛剛掙扎著爬起來，仍在瑟瑟發抖、眼神渙散的美利歐。她起身的時間，幾乎和那名趴在地上的午夜領主同步，這絕非普通變種人能擁有的素質。

而至于未來的領主艦長本人，盡管沒有聽說哪位不可接觸者能收束自己的力量的，但陳信也認得出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無魂者的力量——年輕時他曾與著名的瓦爾哈拉597團并肩作戰，并有幸與那位傳奇政委和他的侍從會面過，這是如出一轍的力量。

“那很好，如果都沒有問題的話，我想我們應該討論一下關于王朝目前的現狀了。”

說完，洛根志得意滿地看著神色有些怪異的陳信與瑪麗安娜，他不顧二人怪異的神色，收起了手里的執杖與歐姆彌賽亞之斧，揚起雙臂，五官之中寫滿了志得意滿：

“我要讓奧勒里安努斯王朝再次偉大！MA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