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曦,常曦!快醒醒!”
好吵。
容常曦皺著眉頭,頭痛欲裂,還有個不識相的家伙一直在試圖叫醒她。
她疲憊地翻了個身,想要繼續(xù)休息,那家伙卻伸手搖了搖她的肩膀,容常曦不耐煩地睜開眼,張嘴就要罵人,卻見容景興一臉慌張地看著自己。
容景興?
他怎么在這里?她不是在西靈山神殿嗎?還被花給毒昏了……
容常曦忽然發(fā)覺自己并不在神殿,也不在西靈山,這是個裝飾頗為奢華的帳篷,是每年秋獵她的住所,還不等容常曦想出個所以然來,容景興又著急地說:“大事不妙。”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語氣卻很驚慌:“胡達那邊打過來了。”
容常曦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那兒還是突突地痛:“胡達?沒事兒……”
“什么沒事兒呀。”容景興著急道,“他們可汗的二兒子,阿扎布都打到居庸關來了!若居庸關守不住,那么,那么……”
他急的好似一個陀螺,在容常曦的帳篷里打著轉,容常曦終于意識到這是什么時候。
安順二十六年的秋天。
這一年的秋天來的晚,走的早,他們才到東睦獵場,便聽聞邊塞大雪連天,即將正式入冬,東北那邊女楨才與呂將軍大戰(zhàn)一場,暫得喘息,卻不料平日只是小打小鬧的西邊的胡達族竟韜光養(yǎng)晦了大半年后,由二王子阿扎布親率五萬精兵南下——這一路,竟是暢通無阻。
除了零散的駐兵,因那些王親貴族的獵場與牧馬場連年朝北擴張,原本的守備軍也被接連撤回,看似牢不可摧的西北邊防在藍山口被突破后,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個能及時通風報信的人都沒有,大家都覺得胡達最多如以往一樣,在邊境掠奪后瀟灑離開,藍山口破了,只是受難多了個青州與賀州罷了,他們搶夠了自然會離開。
可阿扎布偏不,他搶完了青州賀州,補充了兵馬,誓要讓胡達的族人過一個溫飽富足的冬天,他沒有掉頭,領著五萬精兵繼續(xù)朝著東南而行,及至居庸關,遭總兵指揮史和游擊將軍極力頑抗,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卻還是拿下居庸關,直逼居庸關。
若居庸關破了,則京城門戶大開,他可占據(jù)京城,繼續(xù)往東,來東睦獵場,生擒這群王國貴族,包括至高無上的皇帝。
此時從南方調兵已完全來不及,他們在東睦獵場留滯,大臣們進諫求皇帝不要貿然回京,可皇帝也不想南下,簡直就是棄城而逃,區(qū)區(qū)五萬胡達精兵,憑什么讓他就這樣慌亂逃竄?!
無論是過去,還是此時,容常曦都無法理解這個時候情況有多么危急,她迷茫地站起來,只說:“不會有事的。”
有容景謙呢,她后來才知道,容景謙率大半御林軍,奔赴居庸關,單兵入陣,燒了對方大半糧草,姜帆率兵夜突襲,他從側翼伏擊,利用居庸關的險地,雙方惡戰(zhàn)兩場,姜帆戰(zhàn)死,容景謙重傷,大炆險勝,阿扎布卻想再拼死一擊,好在援兵逐漸趕來,阿扎布還有個恐懼阿扎布立功太過的哥哥阿列坤達,也不知從了什么辦法,胡達可汗瘋狂催促阿扎布回胡達,阿扎布只好領著殘兵悻然撤離,甚至不敢久留再多掠奪一些馬匹絲綢。
容景興著急的都要哭了,容常曦心也砰砰地跳,她披上厚厚的大氅,隨著容景興往外走,嚇她一跳,外頭天色昏沉,只燃著幾把即將熄滅的火把,東睦獵場的樹已全枯了,寂寥似蒼原,所有的人都站在帳篷外,不知在眺望著什么。
一抹亮光從墨色的天際擦過,又快速墜落,不知誰家的女子,歡快地說了聲“是流星嗎”,無人應答,整個獵場寂寂,容常曦喉頭干澀地道:“沒事的……容景謙會打贏的……”
容景興忽然回頭吃驚地看著她:“常曦,你在說什么?!容景謙早就死了!五年前他就死在西靈山上了!”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她還想再問,容景興卻忽然不見了,容常曦恐慌地看著周圍,發(fā)現(xiàn)剛剛烏壓壓的人全部不見了,可怖的夜色與寒風中,只剩下她一人,容常曦捂住嘴,慌亂地甚至不知該往哪里走,只有不遠處一顆枯樹下還站著身披雪白大氅的女子,那女子扶著樹干,還在眺望遠處,一直在說,是星星落下了嗎?
容常曦不敢相信地一步一步走近那個女子,女子卻忽然回頭了,那是容常曦日日夜夜,在鏡中看到的容顏。容常曦頓住腳步,滿臉驚恐,另一個“容常曦”看著她,仍是一派天真:“是流星嗎?”
不是。
是居庸關的烽火。
十六歲的容常曦,以為那一點可以窺見的火光是傳說中的星子墜落,她并不知原來居庸關這樣近,更不知在這樣近的地方,正有怎樣的生死大戰(zhàn),甚至關乎一國命運……
那個什么也不懂的容常曦也和其他人一樣消失了,下一刻,一個燃燒著的火球猛然砸中了容常曦身邊的樹木,烈火頓時熊熊,她驚叫一聲,場景卻忽然一轉,她穿著紅色的嫁衣,容景興哭著握著她的手,道:“常曦,到了胡達,你要好好的……”
他身后還有憔悴的父皇,神色莫測的幾位皇子,容常曦想張嘴說,要去和親的不是我,可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給黏住,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最后她被壓上轎子,那四四方方的轎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口棺材,將容常曦牢牢困在其中,她聲嘶力竭地去敲打著棺材,卻什么也做不到。
她只能反復地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不會這樣,容景謙沒有死,他們不曾輸,后來和親的也不是她……
***
毫無疑問,原本要去和親的自然是容常曦——那是安順二十八年的年末,離舉國震驚的居庸之戰(zhàn)已過去兩年有余,容景謙起先駐守大同宣府,后又去了遼東,隨呂將軍奔走,屢立戰(zhàn)功,邊塞彼時略為平靜,容景謙卻沒有什么要回來的意思。
呂將軍認定女楨安靜了這些年必有異動,果被他料中,一個副將因妻兒遭虜,假意要自刎,呂將軍上前勸慰,他卻忽然出手襲擊,雖被容景謙給踹翻,那匕首卻還是插在了呂將軍的胸口上,匕首帶毒,呂將軍重傷,危在旦夕,女楨趁夜突襲遼東本營,這一仗打的昏天黑地,時間也很長,期間偶有小勝,大部分的時候卻是節(jié)節(jié)敗退。
此時西北邊的胡達虎視眈眈已久,見遼東那邊自顧不暇,有意南下,朝臣紛紛上奏,說這兩年雖牧馬場已清空,然而駐兵是逐漸才過去,既沒有足夠厲害的將領,也不夠熟悉地形,更何況冬季即將來臨,被派去的將士根本還未適應寒冬……
諸如此類,總之就是不能打,否則難免顧此失彼,只怕兩邊都要受重挫。
最后便是大炆示好,兩方商議,以和親宣誓和平,胡達大王子已有妻子,二王子阿扎布,也就是那個差點率兵攻下居庸關的人,恰好才死了老婆,身邊也只有幾個姬妾,答應迎娶大炆公主,而眾所周知,大炆的公主只有兩位,大公主容常凝早就嫁給了孟俊毅,只有個待嫁的十八歲的康顯公主,自幼便得盛寵,容顏出眾,可惜性子不那么好,以至于遲遲未嫁。
使者是阿扎布的馬術老師,皇帝絕不舍得容常曦遠嫁,便隱晦地表達了一下容常曦生性傲慢不羈,并不適合和親,那使者卻笑著說,二王子曾馴服烈馬十一匹,對此早有耳聞。
言下之意,容常曦這匹烈馬遲早也要被二王子馴服,彼時容常曦躲在屏風后,聽到這句話,險些沖出去一蹄子踹飛那使者,皇帝也有些不悅地將讓使者退下。
容常曦哭哭啼啼地跑出去,只說自己死也不嫁。
皇帝望著她,道:“當真?”
容常曦以為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立刻點頭如搗蒜。
皇帝卻說:“若是如此,死還不如為家為國,做一些事。”
容常曦不可置信地望著從未不答應自己任何事情的父皇,又聽到他說:“常曦乖,朕會給你最好的嫁妝,會讓人在胡達給你建個昭陽宮。”
“我不要昭陽宮,我要留在京城,要留在父皇身邊……”容常曦垂死掙扎,“父皇,求你了!”
皇帝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常曦,你可想過,若你不嫁,誰嫁?”
容常曦說:“隨便誰都行啊!那么多郡主呢,不夠還可以另封!”
皇帝道:“阿扎布豈會接受這般的糊弄?”
容常曦這才想到什么,驚呼:“是阿扎布,他是魔鬼,他殺了那么多大炆人,他還差點攻入了京城!父皇,您卻要我嫁給他?!”
皇帝很沉著地道:“若是胡達的大王子,或三王子,我反而會猶豫,然而阿扎布……胡達的可汗最后一定是他。常曦,你會成為胡達的可敦,甚至是整個草原的可敦。”
“然后呢?”容常曦道,“父皇!我一輩子都回不來了!這里是我的家!我不要什么草原,我不要當什么可敦,我不要當那個魔鬼的妻子!”
皇帝道:“常曦,你可記得老四的婚事?”
容常曦茫然地看著他,片刻后想起四皇子上個月定下了婚事,他已二十,但因身體太差,一直沒有娶親,且住在宮內。
上個月遼東之戰(zhàn)爆發(fā),女楨旁的一個小族合坦便提出過和親,愿意為大炆一起抵抗女楨,畢竟曾經(jīng)他們就和親過。
但合坦遠不如胡達,容常曦聽聞要和親,毫不猶豫地拒絕,皇帝甚至沒強迫她去和親,以至于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好在合坦顯然也知道康顯公主不會嫁過來,合坦單于提出自己有個漂亮的女兒,愿為王妃,于是皇帝便許給了四皇子。
四皇子聽聞圣旨,默默無言地答應下來,那未來的王妃已啟程,正在路上。
容常曦道:“四皇兄的婚事與我有何干系?!”
皇帝道:“常曦,胡達這次,無人可以替你。”
容常曦失聲尖叫道:“父皇,我不要嫁給別人,您不是一直問我,到底屬意何人,為何遲遲不肯嫁嗎!我說,我說……我中意之人,乃是華大學士次子華君遠!”
皇帝卻并不驚訝,他道:“華君遠確然不錯,卻與你極不相襯。”
他說了華君遠的身世,容常曦自然毫不在意,只道:“我這輩子,非華君遠不嫁!”
“常曦,唯獨此事,由不得你。”
皇帝見容常曦不肯離開,索性自己走了,容常曦跪坐在御書房冰冷的地上,伏地痛哭,卻知此事確實不可能更改,她從未感到如此痛苦和絕望,甚至在心中祈愿,索性此時此刻天就塌下來,所有的人都消亡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御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她以為是父皇去而復返,抬起頭卻見是華君遠,他仍是一襲白衣立在那兒。
容常曦恍惚間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發(fā)絲都被哭亂,滿臉淚痕,一定十分狼狽,她慌張地用袖子去擦拭臉龐,華君遠嘆了口氣,走到她跟前,將自己白色的手帕遞給容常曦。
容常曦緩緩接過手帕,幾乎又要哭了,她滿腹委屈,滿腔酸楚,她甚至想對華君遠說,你看看你,你這時候來有什么用?都怪你開始不肯娶我,若你娶我了,我現(xiàn)在何必要去和親?但你現(xiàn)在意識到你不對也行,大不了我同你私奔,我們去江南……
第一個字都還沒能說出口,華君遠便輕聲道:“去了胡達以后,殿下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