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夏渝躺在自己床上，回想著白天的那一幕。女孩低垂著眼眸細心幫他處理傷口的樣子反復出現在他腦海中。

夏渝拿起手機開始打之前打到一半的游戲，卻發現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沒過多會兒這一關就輸掉了，浪費了一堆道具。他放下手機嘆了口氣。體育課上的那一幕仿佛一只調皮的蜻蜓在平靜的水面上輕輕點過，留下一片細小的漣漪，久久不肯散去。

冉晴這個名字反反復復的被他咀嚼著，無法抗拒。夏渝打開校內網，查著過往的成績排名表。他作為一個稱職的學渣，以往公布成績時都是從年級150名以后開始查，前面誰第一誰第二他才不關心，那跟他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至于他在學校一年了都不知道穩坐年級第一位置的人是誰。現在那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就出現在他身邊，并且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酒瓶底眼鏡+滿臉青春痘的形象，這實在讓他無法不好奇。

這些天夏渝只從同學那聽說冉晴是年級第一，但是到底成績怎樣他也不知道，畢竟新經一中的教學質量跟那些市重點省重點完全沒法比，這里的第一拿到別處去沒準就是個中游水平。

他從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試排名表看起，一直看到最近的一次期末考試，這才發現這個女孩比他以為的還要厲害。不像別的學校前面幾名學霸分數都咬得很緊的狀況，冉晴每次考試都能輕輕松松把年級第二甩出幾十分的差距，她在新經一中完全就是一只仙鶴傲然俯視著一群弱雞。尤其是英語和數學成績，在夏渝看來完全就是令人發指。148、149、150，這是人能考出來的分數嗎？夏渝想了想自己那除了英語外從來沒出現過三位數的成績，實在是不得不為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而感嘆。

夏渝看著成績表上冉晴的名字，越看越想了解這兩個字背后的點點滴滴，哪怕只是很小一點的信息。他打開老師用來發布通知和布置作業的班級群，這個群平時幾乎沒什么人說話，只有在老師發消息后才有一些人跟著附和一下。夏渝之前一直無視這個群，連那個紅點都懶得消除，像他這種落后分子，老師發什么對他來說根本沒差。他從來沒想過，這樣一個無聊的群有一天會成為他小心翼翼去挖掘的寶藏。

同學全都按照要求把群昵稱改成了自己的名字，夏渝很容易就在成員列表里找到了冉晴的名字。他看到冉晴的頭像時，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在此之前他就想過，像冉晴這樣低調的女孩大概不會用自己的照片做頭像，大約會是卡通或者風景照之類的。結果卻沒想到比這個更絕，冉晴的頭像是微信的默認頭像，白板上一個灰色人形，就像是淹沒在茫茫人海里沒有姓名的某某，或像是游戲里連臉都看不清的NPC。

夏渝點進她的空白頭像，不出意外的，她的個性簽名也是空白，朋友圈不對陌生人開放。他拿著手機猶豫了片刻，終于按下了【添加到通訊錄】按鈕，結果發現她設置了不能通過群聊添加好友。雖然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當夏渝看到那條系統提示的一刻，還是有種和她唯一連著的線被切斷了的感覺。他對著她的名字和空白頭像發了許久的呆，心里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第二天早上，冉晴來到學校的時候早讀已經快要開始了。她剛坐下來，從書包里往外掏著書本，就感覺旁邊有個人湊了上來。

“冉晴，能不能把你物理作業借我看一下？有兩道題我做不出來。”夏渝半個身子都探到過道上，扒在冉晴課桌邊說道。

“切……”孔明在前面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嘲笑。心想這哥們兒也太能裝了，他知道物理作業是什么嗎？還有兩道題不明白……

夏渝無視孔明用后腦勺翻的白眼，繼續對冉晴懇求道：“你就借我看一下就好，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不是想抄……”

這話倒是真的，夏渝對作業一向是心情好了就寫，老師對他這種滾刀肉學生也是半放棄狀態，懶得跟他上火。他這次打的主意是先借作業來看，然后以看不懂解法為由請冉晴幫他講題，再借機套個近乎，說不定還能加上微信。

冉晴對旁邊有個人湊過來一直跟她說話感到非常的不自在，下意識的往遠離夏渝的方向躲，她有點想繼續用無視來打發他，可是昨天幫他處理傷口的事莫名的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再繼續不理會的話讓她覺得自己很沒有禮貌。

冉晴低著頭，聲音冷淡的說道：“不好意思我沒寫，沒辦法借給你。”

“啊？不會吧？你可是學霸啊，怎么也會不寫作業？”

夏渝有點驚訝的看著她。他還以為好學生都是天塌下來也要把作業做完再跑呢。

早讀已經開始了，雖然老師還沒來，但是教室已經基本上安靜下來。夏渝剛剛說話的聲音有點大，引得前面幾個同學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讓冉晴感到十分的不舒服，她皺了皺眉，很想讓這人快點離開，不要再跟自己說話。

夏渝卻我行我素慣了，絲毫沒有感覺到哪里不妥，繼續賴在冉晴課桌邊。他想到冉晴平時上課從不聽講老師也不管，那她不寫作業老師也不追究這倒也挺合理的，于是繼續問道：“你是什么作業都不寫嗎？一直這樣嗎？”

冉晴對于這個人的執著感到非常的困擾，只想趕緊把他打發走，她一邊打開一本英語習題，一邊言簡意賅的回答道：“不寫。”然后便戴上耳機開始做聽力。

“哦……”夏渝看她強行切斷了對話，只好悻悻的縮回身子，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孔明回過頭來，看了眼忙著做題的冉晴，再看了眼正盯著冉晴的夏渝，搖搖頭無奈笑了笑。

冷眼旁觀這些天，看著夏渝頻頻碰壁，孔明總算是瞧不下去了，這天放學之后非要拉著夏渝一起去吃校門口那家燒烤攤，準備跟他好好聊聊。

孔明舉著十串羊肉串啃得滿嘴流油，跟拒絕不明肉類只買了瓶可樂喝的夏渝走在學校附近的小街上。

“你真不吃啊？”孔明一邊嚼著肉串一邊問道。

夏渝搖搖頭：“你不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羊肉嗎？”

“我知道啊……”孔明擼下一塊肉，“又吃不死人……”

“至于么？你又不缺錢。”

“這跟缺不缺錢有毛關系，哥們兒喜歡的就是這個味兒！”

“話說冉晴高一就在咱們學校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她？是我瞎了嗎？”

夏渝指指自己的眼睛。

“她以前在一班，跟咱們八班不在一層樓。您老人家天天遲到早退的，連跟人家在樓梯口碰面兒的機會都沒有。”

“哦……那你以前知道她嗎？”

“就這個妹子吧，有那么點兒特殊，我之前從別人那兒聽說過一些她的傳聞。”孔明吃完最后一根肉串，把扦子隨手扔進路邊的垃圾桶，從兜里掏出紙巾擦了擦嘴，才開始娓娓道來他從別人那聽來的關于冉晴身世的故事。

人民群眾在轉述八卦的時候添油加醋自己腦補的能力過于強大，冉晴的母親冉婉悅，當年一個在酒店大堂彈鋼琴賺零花錢的窮學生，在無數次的“語言藝術加工”中變成了陪酒女，甚至有人傳林建之根本就不是她的生父，連冉婉悅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林建之不過就是個冤大頭。沒有人關心冉婉悅當初究竟經歷了什么，人們要的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在幾千年的封建思想禁錮下，這種談資越是跟隱私相關就越能勾起人們的興趣。

在人們表面唾棄實則津津樂道的一次次轉述中，冉婉悅和冉晴的尊嚴也一次次被踩進更加臟污的泥里。人一旦在道德上占領了一個高點，就可以對處于下風的人肆意批判，甚至不惜極力對其污名化。反正這個人是罪人，有誰會在意再多抹黑一下這個罪人呢？大多數人對于罪人的具體犯罪事實并不感興趣，他們想要的只是批判和游街帶來的快感，用以彰顯自己與道德敗壞者決裂的態度。即便有人知道事實并不是傳言中那樣，也不敢輕易站出來反駁，他們害怕就會被扣上同情罪人、道德低下的帽子，更害怕被編排成與罪人是同病相憐的同類。

孔明傳給夏渝的，便是這個經過了無數次扭曲的版本。

“就是這樣了，所以那些女生才都躲著她，沒人跟她交朋友。男生雖然不是特別在意這些事兒吧，但是誰也不愿意無緣無故的被人非議。你也知道那幫女生真要罵起人來一個個的嘴有多毒，所以基本上她在學校就是被孤立的狀態。”

夏渝搖搖頭，一臉不認同：“可是她媽媽是什么人跟她有什么關系。”

“這話你得跟那幫人說去。反正吧，渝哥，你要是和她做朋友，就得做好被那群無聊的人嚼舌根的準備。”

“哥們兒什么時候在乎過這個。”

這里離學校已經有一段距離了，這條路也不是大路，孔明和夏渝放學后閑逛了一陣子，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此時路上除了稀稀拉拉的行人，就只有路邊開著門的店鋪里才偶爾進出個把人。太陽偏西散發出橘色的光芒，靜靜籠罩著路邊被微風拂動著的柳樹。夏渝目光略過街角，看到一個小混混打扮的男生正緊緊跟在一個穿白襯衫女生的身后。男生剛開始保持著跟女生半步的距離，似乎在追趕著女生的腳步，嘴里一直在說著什么，女生始終不予回應。男生幾步快速沖到女生面前攔住她的去路，并伸出手試圖拉扯女生，被女生揮手甩開。男生變本加厲兩只手都上去拉女生，眼看女孩就要處于劣勢。

“我靠！！！”夏渝見勢不妙拔腿就要往街對面跑，孔明見狀也跟上。

兩個人剛走出兩步就停下了，驚訝地看著不遠處的情形。

只見街對面穿白襯衫的冉晴突然出拳重重打在了男生的鼻子上，男生被這毫無預兆的襲擊痛得立刻雙手捂住鼻子，就在此時，冉晴又毫不猶豫的抬起腿，一腳踢了男生。這一腳造成的疼痛要遠勝于那一拳，男生表情扭曲的捂住要害彎下腰。就在他還沉浸在第二波攻擊造成的傷害中時，冉晴又毫不留情的一腳踹在他的小腿骨上，男生這次痛得直接倒在地上。這三連擊用的力道連站在街對面觀戰的夏渝都隱隱覺得臉疼加腿疼。

剛才那幾招使出了一個女孩十足十的力氣，雖然無法對一個男生造成毀滅性重創，但是疼痛值足可以使對方短暫喪失戰斗力，為自己贏得寶貴的逃跑時間。于是在男生躺在地上哀嚎的時候，冉晴迅速跑開遠離那個小混混。

冉晴剛跑出幾步，迎面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夏渝正用訝異的目光看著自己，她別過頭躲避著他的眼神，調整了下有點慌亂的腳步，與夏渝擦身而過，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離開。順滑的馬尾隨著步伐跳動著，微微抬起下顎的臉上是冷淡中帶著鄙視的表情。雖然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夏渝還是從她剛剛的神情里讀出了驚恐和慌張。盡管她竭力表現得冷漠和鎮定，可一個纖瘦的女孩子遇到這種事怎么可能不害怕，夏渝突然覺得有點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