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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空虛與新生

畫面陡然破碎、旋轉。

墨磐站在一片嶙峋的黑色礁石上。

狂風卷著海水,眼前是翻滾咆哮的墨藍色大海,巨浪如同憤怒的山巒,一次次撞碎在礁石上,激起沖天的白色泡沫。

天空是鉛灰色的,云層中雷鳴轟轟,仿佛要壓垮一切,。

墜星崖,消失了。

沒有那些嵌在峭壁上的金屬塔樓。

沒有族人聚居的棚屋。

只有嶙峋的黑色礁石,被海水侵蝕出猙獰的形狀。

海浪在曾經是平臺的地方瘋狂沖刷,留下慘白的泡沫和一些認不出原貌的金屬碎片。

幾根巨大的、布滿銹蝕的金屬梁柱從海水中斜刺出來,無言地訴說著災難的規模。

一場可怕的風暴,或者更糟的地質變動,將那片懸掛在天際的孤島徹底撕碎、吞噬。

墨磐像一尊石像般釘在礁石上,狂風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手里的那塊暗綠色金屬板,邊緣依舊硌著她的掌心,冰冷刺骨。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海水的咆哮灌滿了她的耳朵,也灌滿了她空蕩蕩的胸腔。

證明?向誰證明?

她攢夠了錢,也攢夠了在鐵錨島、在金奎島掙下的那一點點“磐石修造”的名聲。

她帶著一點點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望回來。也許……也許族人看到她帶回的技術和資源,能改變看法?也許……也許……

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連廢墟都幾乎被大海抹平。

她的根,她的來處,她的枷鎖,她的……想要證明的對象,徹底消失了。

巨大的空洞感襲來,比墜星崖下的萬丈深淵更令人窒息。

她像個被連根拔起的浮萍,徹底失去了方向。

她緩緩地蹲下身,將那塊一直緊攥著的暗綠色金屬板,輕輕放在腳下冰冷濕滑的礁石上。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海域,轉身,一步一步,朝著與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去。

背影融入身后無邊無際的灰色荒涼。

……

浪墟的黃昏。

光線穿過沉船洞窟入口的海水,被折射成晃動的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無聲流淌。

墨磐坐在巨大的工作臺前,臺面上攤滿了各種難以名狀的零件、工具和圖紙。

她的右手穩定地操縱著一個結構復雜的手動鉆架,鉆頭高速旋轉,發出低沉持續的嗡鳴,在一塊奇特的暗藍色金屬塊上鉆孔。

左手固定著金屬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油污在她臉上、手上結成深色的硬殼。

她眼神專注,卻又空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只有鉆頭精準的進給,只有金屬被切削時細微的嘶鳴,填滿這死寂的空間。

修復、制造、換取食物和必要的材料,周而復始,生存是唯一的目的。

激情?早已和墜星崖一起沉入了海底。

洞窟入口的光線被一個身影擋住。

墨磐手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眼,鉆頭的嗡鳴依舊平穩。

那身影走近了。

光線勾勒出一個清瘦的輪廓,墨磐的余光掃過一雙鞋子,沾著新鮮的泥點,不是浪墟流民常穿的破爛草鞋。

然后,她的視線不可避免地向上移動。

一雙眼。

在幽暗洞窟中,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

那顏色很特別,像初春林間新生的嫩葉浸泡在清澈溪水里,又像某種深海里會發光的藻類,沉靜、專注,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穿透力。

藻綠色。

那雙眼睛看著她,沒有恐懼,沒有諂媚,只有一種純粹的真誠。

“我叫凌疏影。”聲音不大,清晰地穿透了鉆頭的嗡鳴,“我的島……需要幫助。”

墨磐手中的鉆頭,在完成最后一個精確的孔位后,嗡鳴聲戛然而止。

她放下工具,那只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右手,在油膩的皮圍裙上隨意地蹭了蹭,動作是習慣性的麻木。

“說。”她終于開口,目光落回那塊鉆好孔的金屬塊上,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物。

……

篝火在跳躍,溫暖、明亮、躍動的橙紅色火焰,驅散了沉船洞窟里記憶的陰冷與鐵銹的腥氣。

噼啪作響的木柴,散發出松脂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焦香。

墨磐坐在一段厚實的沉船木上,背靠著冰冷的金屬艙壁,火光在她沾著油污的臉上跳躍,明明暗暗。

她的手里拿著一塊烤得焦黃噴香的雪蔓藻餅,餅的邊緣有點燙手,小口咬著,餅很軟,帶著谷物自然的微甜,里面似乎還夾著一點咸鮮的東西。

她的身邊,不再是無盡的冰冷廢鐵和孤獨的回響。

左邊坐著陳瘸子,老頭子捧著個椰殼碗,小口啜著熱騰騰的魚湯,滿足地瞇著眼。

他旁邊是小石頭,孩子依偎在爺爺腿邊,啃著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魚排,小臉上沾滿了油漬,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跳躍的火焰。

對面是阿木和王老七幾個漢子,他們大聲談論著白天開墾新田的趣事,爭論著哪塊石頭最難撬動,粗糙的笑聲在夜色里傳得很遠。

更近一點的地方,一個大嗓門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墨老鐵!發什么呆!餅都涼了!”

海鷂像一團火熱的旋風,挨著她一屁股坐下,沉重的分量讓沉船木都晃了晃。

一條結實滾燙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墨磐的脖子,帶著汗味和海風的氣息,鷂另一只手里還抓著半條烤魚,油乎乎的手指幾乎要蹭到墨磐的臉。

“來來來,別光啃餅子!嘗嘗這個!剛烤好的,香掉你鼻子!”海鷂把烤魚往墨磐鼻子底下湊,濃郁的焦香混合著海鹽和香草的氣息霸道地涌來。

墨磐下意識地想躲開那油乎乎的手和過于親昵的摟抱,身體微微僵硬。

“嘗嘗嘛!扭捏啥!”

海鷂不管不顧,另一只手拿起一個竹筒杯子,里面是清澈的、散發著淡淡甜香的蜜藻水,“再配上這個,解膩,比你在那破船上喝的發霉雨水強百倍!”

海鷂的興致很高,她也不管墨磐吃沒吃,自己先狠狠咬了一大口烤魚,油脂順著嘴角流下。

她滿足地咂咂嘴,喉嚨里發出含混的聲音,然后,她竟然開始哼唱起來!

不成調子,粗糲。

那是平波群島古老的漁歌,關于風浪、關于歸航、關于網里跳躍的銀鱗,歌詞含糊不清,被她的咀嚼和笑聲打斷,跑調跑得離譜。

但在篝火的噼啪聲里,在流民們滿足的咀嚼和低語聲中,這荒腔走板的歌聲卻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像海浪拍打著礁石,笨拙卻洶涌。

墨磐的脖子被海鷂的胳膊摟得有些發燙,那油乎乎的臉頰幾乎要貼到她臉上。

烤魚的焦香、蜜藻水的清甜、松脂的焦香、海鷂身上汗水和海風混合的氣息、還有那跑調卻熱烈的歌聲……

所有的感覺,溫暖、嘈雜、甚至有些粗魯的觸碰,都像無數道細微的電流,穿透了她身上那層經年累月的冰冷。

她低下頭,看著手里那塊溫熱的雪蔓藻餅。

火光在餅粗糙的表面跳躍。

她沒有再試圖掙脫海鷂的胳膊,也沒有去擦可能蹭到臉上的油漬。

她只是拿起那塊餅,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著。

篝火在眼前燃燒,躍動的火焰中心熾白得耀眼,那溫暖的光,似乎不僅僅映在眼睛里。

它一點點地,滲進了冰冷的胸腔深處。

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被這嘈雜的溫暖,重新點燃了。

很微弱,卻頑固地跳動著,帶著一種久違的、陌生的灼熱感。

她感到胸口有點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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