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不堪回首的記憶
- 重返1978:從一支筆開始
- 無敵小皖
- 2054字
- 2025-07-18 09:35:46
這些老掉牙的“鐵疙瘩”,運轉起來只怕比老牛拉破車還費勁,生產效率和精度更是無從談起。
所謂的“架子還在”,不過是幾間漏雨的廠房和一堆等著回爐的廢鐵。
再看那份皺巴巴的職工花名冊,更是凄慘。
原本登記在冊的二百多人,旁邊用鉛筆打著勾的“在崗”名字,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十個。
譚陽明的目光掃過那些名字后面的備注,像被冰冷的針扎了一下。
真正的技術骨干和年富力強的工人,早已像鳥獸散盡。
整個廠子,從賬目,設備到人員,都散發著一股沉疴難起,行將就木的腐朽氣味。
蘇玉若嘴里那個“盤活”的希望,此刻看來,簡直像個拙劣的黑色笑話,或者說,一個精心布置,等著他跳進去粉身碎骨的陷阱。
譚陽明合上最后一本賬冊,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
他抬起眼,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殘留著一絲看透后的漠然和疲憊。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湊到嘴邊,卻又放下,杯底在桌面上碰出清脆的一聲響。
“蘇同志,”他的聲音不高,平靜得聽不出波瀾,“這廠子……底子比我想的還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那堆散發著衰敗氣息的紙張,“賬是一筆爛賬,設備是破銅爛鐵,能干活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這哪里是廠子?分明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他微微后仰,靠進吱呀作響的藤椅里,姿態是明確的拒絕:“這盤棋,我下不了。
這渾水,我也沒本事趟!”話里的意思斬釘截鐵,再無轉圜余地。
蘇玉若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囁嚅著,似乎想爭辯什么,急切地探身過來:“譚記者,你聽我說,賬是亂了點,可……”她的話戛然而止。
就在譚陽明隨手整理那堆令人作嘔的爛賬,準備一股腦塞回那個散發著霉味的牛皮紙袋時,一本最厚,封面油膩發黑的賬冊側面,一小塊不同尋常的,略顯突兀的凸起,硌了一下他的手指。
那感覺非常細微,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他動作一頓,指尖下意識地在那凸起處按了按。
硬硬的,有棱角,像是夾在厚厚書頁里的薄片。
他不動聲色,手指看似隨意地翻動著那本賬冊沉甸甸的內頁。
紙張粘連,翻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嘩啦”聲,灰塵簌簌落下。
翻到靠近中間偏后的位置,一頁紙張的邊緣,極其隱蔽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
那縫隙里,隱約透出一線不屬于泛黃賬頁的,更白一些的紙張邊緣。
譚陽明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屏住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極其小心地捏住那頁賬紙的上下邊緣,如同拆解一枚危險的炸彈引信,緩緩將它從粘連的紙堆中剝離。
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終于,那頁紙被揭開了。
下面,赫然藏著一張對折起來的,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薄薄信紙。
它被巧妙地粘合在前后兩頁賬紙的夾層里,若非賬本老化開裂,幾乎不可能被發現。
譚陽明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他眼角的余光掃過對面心神不寧的蘇玉若,她正焦灼地絞著手指,根本沒注意到他這細微的動作。
他迅速而自然地將那頁賬紙重新覆蓋回去,指尖卻已閃電般夾出了那張折疊的信紙,借著身體前傾整理桌上散亂紙張的動作,將它悄無聲息地滑進了自己中山裝的內袋。
布料微涼,隔著薄薄一層襯衣,緊貼著他驟然加速的心跳。
“蘇同志,”他再次開口,語氣依舊是剛才那種帶著疏離的平靜,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但這廠子,確實……”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蘇玉若的臉徹底垮了下來,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譚陽明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內袋里那張薄薄的信紙,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熨帖著他的胸口,燙得驚人。
指腹下殘留的觸感,那信紙折疊處略顯生硬的棱角,清晰地烙印在他腦海中。
一個名字。
一個早已刻入骨髓,帶著血與恨的名字。
在那信紙展開的瞬間,僅僅是一瞥,那三個字,那個當年將父親拖入深淵,最終導致父親含恨而終的仇人的名字,就像三道燒紅的鋼釬,狠狠烙在他的視網膜上。
每一個筆畫都扭曲著,透著舉報者刻骨的憤怒和絕望的指控。
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的血液卻在瞬間沸騰,咆哮!蘇玉若還在他面前失魂落魄地坐著,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再考慮考慮”,“機會難得”之類的廢話,聲音嗡嗡的,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傳來。
譚陽明臉上維持著最后的,近乎凝固的平靜,像一副冰冷的面具。
他端起桌上那杯徹底冷透的茶水,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茶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
他放下杯子,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讓我再想想!”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帶著一種奇異的,極力壓抑的緊繃感。
這回答模棱兩可,卻讓蘇玉若灰敗的眼中驟然又亮起一絲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光。
譚陽明沒再看她,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
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仿佛醞釀著一場久違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暴風雨。
胸腔里,那張薄薄的信紙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燒紅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的,帶著血腥味的巨浪。
父親臨終前那雙渾濁的,寫滿不甘和憤怒的眼睛,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與信紙上那個名字重疊。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舊賬本濃重的霉味和塵埃,冰冷地灌入肺腑。
譚陽明的話擲地有聲,話尾在蘇玉若耳邊嗡嗡作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