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和煦溫柔,輕輕搖動著半開的窗扇,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暖陽融融,還在睡夢中的女孩兒翻了個身,避開直照在臉上的晨光。只見她那張圓潤的蘋果臉被曬得紅通通的,腦袋上扎著的兩個小發包已經散開,淡青色的緞帶垂到了地上。半夢半醒間,她不自覺地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嘴角處還有可疑的口水殘留痕跡。
好久沒睡得這么舒服了!
百里悠習慣性地把食指放在嘴巴里含著,迷迷糊糊地想。平日里師父在的時候,她每天天沒亮就要起來修煉,根本不可能睡懶覺。好不容易等到師父有事下山了,又有那兩只討厭的白毛鳥吵得人睡不好。
像今天這樣安靜的早晨,真的真的太美妙了!
不僅沒聽到煩人的鳥叫聲,連它們揮翅膀的聲音也沒有……咦?!
昏沉沉的意識忽然警醒起來,百里悠猛地睜開眼睛。
她正躺在流風閣的地磚上,懷里抱著個晶瑩剔透的白玉壇,那里面裝的是師父秘藏了三百年的仙釀“龍咽醉”。顧名思義,連龍咽飲此酒一口都要醉了。更何況,此時的白玉壇已經空空如也,連一滴酒也沒剩下。
百里悠搖搖晃晃地爬起身,她只記得自己翻遍了流煙閣,終于找到了這壇龍咽醉,就開開心心地喝了個精光——這么好喝的東西,為什么師父都不肯讓她喝呢?
意識飄散前,她模糊地這么想著。隱隱約約的,似乎還聽到了鳥兒振動翅膀的聲音,愈來愈遠,愈來愈輕……
記憶的片段到此為止。
百里悠膽戰心驚地把目光移到臨窗的案幾上,那由百香木制成的鳥籠安靜地放在原處,籠門大開著,里面連根鳥毛都沒有。
窗外,碧空如洗、青山似黛,金色晨光揮灑萬千,云煙纏繞在永寂峰的山腰處,裊裊娜娜,一切美得合乎仙山靈界的做派。
——只除了,那一聲綿綿長長、經久不絕的慘叫聲:“啊啊啊啊啊白毛鳥離山出走啦!”
“阿平、紅搖!你們給我出來!”
百里悠腳踏雙劍,威風凜凜地御劍飛行在山峰間。中氣十足的怒吼一重重傳揚出去,在綠林間翻涌,驚得剛剛出動的山妖野怪們雞飛狗跳,忙不迭地躲回洞里去。
“都別出聲!小仙童看起來心情很差!”
一群飛鼠精縮著身子蹲在巖縫中,齊刷刷地仰起腦袋望向青碧無暇的天空。
百里悠御劍的功夫顯然還不是十分純熟,不過是百丈遠的距離,她就連著撞飛了三只雀精、撞斷了四段樹枝。最慘的是一窩九回蜂,正唱著歌高高興興地釀蜜呢,忽然被掠過的劍氣削過,整個蜂巢被切成兩半,撲通掉進了樹叢中。
“看到了沒?安全為上,只要仙童大人出現,就絕對不能僥幸!一定要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胡須發白的老飛鼠嚴肅地教育孩子們,“這可是這么多年來,永寂峰無數先輩們血的教訓??!”
他說得慷慨激昂、口沫橫飛,蹲在角落的一只小飛鼠輕輕捅了捅他:“太爺爺,你看……”
演講被打斷的老飛鼠不耐煩地轉過頭,就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正以極快的速度飛撞過來。
“??!”
老飛鼠被撞得貼在石壁上,半天下不來。小飛鼠們飽受驚嚇,呆呆地望著那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女孩,她似乎也有點暈頭轉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揪住老飛鼠的胡須。
“飛鼠爺爺,永寂峰有什么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的耳朵,你肯定知道那兩只白毛鳥往哪個方向跑了,是不是?”她嘴里問的客氣,手上卻用力起來,大有要把老飛鼠的胡須拽下來的架勢。
“哎喲喲!仙童大人饒命哇!”老飛鼠痛得直叫,“老朽一直躲在洞里,天未亮的時候才聽到有羽翼振動的聲音,朝東南方去了!”
東南方?
百里悠轉頭望向遠處的茫茫山脈,可愛的蘋果臉瞬間皺成一個干巴的橘子。
師父離開前再三叮囑她,要照顧好那兩只白毛鳥。要是他知道她因為偷喝仙釀,讓它們溜出山了,師父一定會大發雷霆!
一想到玄清上仙那張清逸俊美的臉上布滿寒霜,百里悠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行!一定要在師父回山前,把它們都抓回來!
她松開老飛鼠,重新跳上雙劍,雙手掐出法訣,循著空氣中殘留下的白烏氣息,追尋而去。
此時的百里悠萬萬想不到,她這趟“追鳥之旅”,竟漫長得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不知道飛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百里悠蹲在飛劍上,晃晃悠悠地半閉著眼睛打盹。她從來沒飛出這么遠,遠到都已經看不到高聳入云的永寂峰了。仙力好幾次耗盡,她不得不到林中休息一陣,恢復了體力后再繼續前行。
那兩只渾蛋鳥怎么這么能飛?!等抓到它們,她非要讓它們好看不可!
她正在腦中暢想第一百八十種報復的手段時,一根旁出的枝丫勾住了劍柄上的流蘇,飛劍驀地在半空中一頓,她哎呀一聲,滾了下去。
這一下著實摔得不輕。從幾十米高的地方掉下來,光是小臂粗的樹枝都被她砸斷了三四根,“砰”的一聲落在地上,鋪滿了松針的地面瞬間凹出一個大坑。
百里悠覺得自己大概暈了一會兒,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只見頭頂上方枝葉圍出的一小片夜空中,點點繁星忽閃忽閃的。她整個背部都麻麻的,在這荒山野外,她獨自一人躺在黑逡逡的林子里,又是難受又是害怕,心里還忐忑著能不能找到阿平和紅搖,可憐得簡直滿肚子都是委屈。
眼淚就要冒出來時,空氣中忽然飄來了一陣濃郁的肉香。
光聞到這味道,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一整天沒吃東西,她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在香氣的誘惑下,百里悠堅強地爬了起來,用雙劍當支撐,一步步朝著香氣傳來的方向走去。
靠近了些后,就看到不遠處的空地上篝火熊熊,有人笑嘻嘻地在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吶……”聲音聽著十分年輕,跑調跑得九曲十八彎,把個小曲兒唱得七零八落。
大晚上的,這唱的什么東西!
百里悠沒好氣地想著,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她努力揚起笑,走出林子:“這位兄臺,請問——”
對方顯然沒預料到會有人出現,“嗷”的一聲蹦起來,差點把串在木棍上的野味扔出去。
“誰?”
那是個跟她年紀相近的少年,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些樹葉獸皮,寸長的頭發毛毛躁躁地豎著,后頸處結成一條細長的小辮,一直垂到了胸前。他這時候猛地抬起頭來,臉上還沾著些黑灰,火光映著他圓瞪的雙眼,一雙眼睛亮得透徹,眸中滿是警惕之色,仿佛是只備受驚嚇的小動物。那張還帶著稚氣的面容線條柔和,這時雖然緊繃著臉,但依然顯得可親可愛。
待看清百里悠的樣子時,他才松懈下來:“你迷路了?”
百里悠還沒來得及回答,肚子就率先一步,發出了“咕——?!獓!钡霓Z鳴聲。
少年一下就笑起來,露出白亮亮的牙齒,他晃了晃手中的木棍:“餓了嗎?大爺今天心情好,就分你一只鳥腿?!?
那語氣好像他有多大方似的。百里悠翻了個白眼,正要說話,目光不經意間掃到篝火旁一堆沾血的白色羽毛,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鳥……哪來的?”
她上前一步,腳下卻踩到了什么東西,發出叮當的聲音。撿起來一看,小巧的金鈴暈著火光,上頭刻著的“阿平”兩字清晰可見。
百里悠木在了當場。
“當然是天上飛來的啊!”少年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她,“可惜跑了一只,要不然我們兩個分一分,正好吃個飽!”說著,他還舔了舔嘴唇,十分惋惜地瞥了眼烤成了金黃色的鳥肉。
百里悠目光發直地瞪著那串烤肉,不敢相信師父最寶貝的寵物、世間少有的異鳥白烏,就這么變成了一串吃食……
見她神情古怪,那少年以為她餓壞了,伸手拽下一只香氣四溢的肉腿:“喏,給你吃?!币贿呎f著,他一邊低下頭,在鳥背上咬下一塊肉,“真香!”
——名為“理智”的弦啪的斷了。
百里悠雙劍一揚,尖叫:“我殺了你!”
“哇啊啊殺人啦!”
寂靜的樹林中忽地傳出了慘叫聲。
手持雙劍的少女緊繃著臉,一雙大眼睛中滿是憤恨的光芒。她一揮手,森冷的劍氣便游龍般在四周竄動。邊上的樹木慘遭殃及,被劍氣斬斷的枝葉撲簌簌掉落,好似下了一場葉雨。
被當成目標的少年一邊抱頭逃竄,一邊叫:“哪來的瘋丫頭??!大爺好心請你吃烤肉……”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事,百里悠立刻怒火燒到頭頂:“把鳥……把肉放下!”
少年回頭盯著她,臉上帶著鄙夷的表情:“原來是想吃獨食?。『?,偏不如你愿!”說著,他舉起烤肉,惡狠狠地啃了一大口,“大爺改變主意了,一塊肉都不給你!”
百里悠簡直要氣瘋了,想也不想地就把手中的劍擲了出去。
這一劍去勢兇猛,少年像是完全沒反應過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看著長劍就要刺入他胸口,百里悠忍不住驚叫起來:“快躲開!”
卻聽“鐺”的一聲脆響,一道黑影飛快地從少年面前掃過,準確地把長劍擊飛到一旁。
“嘿嘿,”少年撓了撓頭,“我還不太習慣人類的形態……”
他身后一條毛茸茸的長尾輕輕甩動,方才擊飛長劍的黑影正是這條尾巴。不只是尾巴,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詭異的變化當中。雙手化成了爪子,清俊的臉上漸漸浮現出豹一樣的金棕色花紋,腦袋上更長出了一對尖尖的耳朵。而那雙透亮的眼睛,不知何時,竟成了碧瞳,散發著幽碧的光芒。
百里悠只是愣了一下,就怒笑道:“好哇,原來是只貓妖,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念起法訣,兩指在劍身上輕輕一抹,劍刃上立刻泛起了金紅色的光芒。
“哇呀,真是個又瘋又兇又貪吃的丫頭!”少年做了個鬼臉,忽然矮身一滾,恢復了豹貓的形態。然后一張嘴,竟然將整串烤肉一口吞了!
末了,還咂巴咂巴嘴,挑釁地朝驚呆了的百里悠叫了一聲:“喵!”
在百里悠抓狂地沖過來之前,他靈巧地一躍,鉆進了黑乎乎的樹林中。只留著百里悠站在那,對著嗶啵燃燒的篝火,還有那堆殘留的白色羽毛。
“渾蛋貓妖!不抓住你,本姑娘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女孩怒氣沖天的尖叫聲響徹山林,昭示著她的決心。
這場追殺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從高山追到大河,從窮鄉僻壤追到都城,要不是心中那口惡氣撐著,百里悠早就累趴下了。如果玄清上仙看到平日里懶惰的弟子居然這么有毅力,肯定會大為驚訝。
“我說……”
滿身都是泥的少年蹲坐在高高的樹枝上,愁眉苦臉地望著下方身形嬌小的少女:“我另外烤只鳥給你吃,向你賠罪,好不好?求求你別再追著我了!”他哪知道這瘋丫頭居然這么恐怖,追了幾百里地都不肯放過他。這幾天他都沒能吃上什么東西,現在是又累又餓又困,恨不得立刻吃飽喝足倒頭睡個夠。
短短三天,百里悠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圓潤的下巴都變尖了。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累得慌,但她性格中的倔強卻不肯讓自己倒下:“我的鳥被你吃了,你賠我!”
“那只鳥是你的?”少年有些不信,狐疑地看她。
“當然!那兩只白烏是我師父養的,紅搖左眼是紅色的,阿平的右爪上綁著金鈴。我師父養了它們近百年,一直小心照料,沒想到……”說著說著,她不由得紅了眼眶。就算再怎么不喜歡兩只白烏,好歹也養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在意?這幾天來一直壓在心底的難過和自責重重涌了上來,“都怪我,要不是我偷喝仙釀,就不會讓它們偷跑了……”
聽她說起金鈴,少年就暗叫一聲不好。證據確鑿,這下真是沒法抵賴了……他低頭看去,只見少女慢慢蹲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垂在胸前,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的,看起來十分可憐。
他呆了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從樹上跳下去,走到她跟前蹲下。
“吶,鳥我已經吃了,你就算殺了我也沒辦法?!彼チ俗y糟糟的頭發,“這樣吧,我去向你師父賠罪,免得他罵你?!?
他自認這做法十分妥當,自己簡直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沒想到對方卻一聲不吭,他頓時有幾分不爽,腦袋伸到她面前:“喂,你說話啊!”
百里悠嚇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就坐到了地上。她臉上掛著淚,那少年見了,不由慌了神:“喂喂,別哭??!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剛化形嘛,正肚子餓呢,那兩只鳥飛過來啄我,我就隨便打了一只來吃,誰知道是你養的鳥啊……哎哎,我讓你打一頓好了!”
他一副英勇就義毫不反抗的模樣,百里悠哪里好動手?想到慘死的阿平,又想到師父的責罰,她頓時悲從中來,捂著眼睛嚎啕大哭。
“嗚哇哇!怎么辦呀,我怎么回去見師父啊……”
少年看得傻了眼,揪著頭發恨不得陪她一起哭。好半天,他才想出安慰的話來:“不是還有一只鳥嗎?把那只找回來,你師父就不會那么生氣了吧?”
“嗝!”百里悠哭得直打嗝,淚眼婆娑地問,“怎么找呀?都跑沒影了!”
“我??!”
少年一臉得意地拍著胸脯:“那兩只鳥的味道我記著呢!而且……”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吃了那只鳥后,我總覺得有種怪怪的感覺,好像能感覺到另一只鳥的動向似的?!彼麑擂蔚匦πΓ肮?,難道這兩只鳥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百里悠一怔:“說起來好像真是這樣……以前每次我跟它們打架時,它們都默契得很。說不定,它們真的能互相感應對方呢!”她頓時興奮起來,也就忘了哭。
“太好了!”少年開心地跳起來,“那還等什么,我們一起去找那只鳥吧!”
見他這么有干勁,想到自己先前對他的惡劣態度,百里悠就有些不好意思。她揉了揉眼睛,站起來說:“之前是我太兇了。我叫百里悠,是永寂峰玄清上仙的弟子。你呢?”
“我啊,”少年嘻嘻笑著,碧玉般的眼珠轉了轉,“我叫孔牧,是明月谷的貓妖?!?
正午的陽光十分炙熱,照在人身上,簡直有種燒灼的刺痛感。山坡上的草木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來,耷拉著枝葉,軟趴趴地垂在半空中。
百里悠拂開及腰高的野草,一邊東倒西歪地往前走,一邊呻吟地叫:“到底還有多遠啊……”
“不遠不遠,我已經聞到那只臭鳥的味道了!”
孔牧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精神抖擻,但只要抬頭看他一眼,那渾身上下就透著一個字——慘!
他一頭雜毛比雞窩更不如,小辮都散了大半。因為蔽身的獸皮被撕裂了,他只好從山民那偷了件長袍,歪歪扭扭地裹在身上。至于那張臉,額頭的淤青先不說,光左臉頰上掛著的三道血痕就叫人倒抽涼氣了。
“你確定……紅搖就在這山頭?”百里悠第十八次提問。
由不得她不問。這是他們倆一同邁上尋找白烏之旅的第四天,在這些日子里,憑借著孔牧“靈敏”的感應能力,他們追蹤著紅搖的蹤跡,一路翻山越嶺,簡直吃盡了苦頭。
先是孔牧斬釘截鐵地指著一面懸崖,說紅搖就在上頭的巖穴中。百里悠半信半疑地御劍飛上去,剛靠近洞穴,就聽里面一聲尖嘯,緊跟著就沖出一道黑影,竟是一只扁毛尖嘴的巨大禿鷲。只見它鐵一般硬的雙翼猛地伸展開來,直接把百里悠從飛劍上撞翻了下去。要不是孔牧及時用尾巴纏住她,她肯定一頭栽到山崖底下去。后來,她重新駕著飛劍,帶起孔牧逃了老遠,才擺脫那只兇猛的禿鷲??啄恋哪樉褪潜欢d鷲一爪子抓傷的。
顯然紅搖已經不在那了。或許它曾在懸崖上停留過,后來又離開了。
驚魂未定的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一片榕樹林。這樹林意外的安靜,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就算是粗神經的百里悠,也覺得有些古怪。更別說天生觸感敏銳的貓妖了,孔牧一進去就想跑,偏偏他又聞到林中傳出白烏的氣息。沒辦法,只好進去探個究竟。在樹林中找了半天,卻連根鳥毛都沒發現。正沮喪著要離開時,整座林子卻忽然“活”了!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么樹林,而是一棵修煉多年的榕樹精!它到處移動穿行,進入其中的飛禽走獸都成了它的口糧。這榕樹精起碼有數百年的道行,雖然還不能化成人形,但威力巨大,憑借盤根錯節的龐大身形和枝條,把孔牧和百里悠兩個小家伙追得屁滾尿流。
百里悠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祭出雙劍,拽著孔牧飛入空中。眼見到嘴的獵物飛了,那榕樹精氣得張牙舞爪,一甩樹枝,用力抽在孔牧的屁股上,把那獸皮裙都給撕裂了。到現在,孔牧的屁股還腫得老高,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百里悠已經越來越懷疑,他們是不是真能找回紅搖了。她在永寂峰作威作福,可出來一看,這外頭的山妖精怪都兇悍得很,一個比一個厲害,再這樣下去,小命都難保呀!
看她一臉擔心的樣子,孔牧連忙把胸脯拍得山響:“相信我,這次絕對不會錯!”
“……這山上不會又有妖怪吧?”
“放心啦,我們走了這么久,連只野兔都沒看到,哪會有什么妖怪?”孔牧朝她擠眉弄眼,“你不會是怕了吧?”
雖然她一向欺軟怕硬,但被這只貓妖嘲笑,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的。百里悠梗起脖子:“開玩笑,姑奶奶我會怕?我可是堂堂上仙的關門弟子!”
“是是是,你厲害!”孔牧把手一伸,“仙童大人,您請!”
百里悠哼了一聲。她心里到底還是有些發虛,就拔出玉簪幻化成劍,坐在上頭晃晃悠悠地往前飄。
孔牧賊兮兮地笑著,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這座山頭并不高,蔓生的野草鋪陳出青黃交加的山坡,宛如一幅潑灑而成的畫卷。在背陰的一側,野草尤其茂盛。孔牧一邊抽動鼻子,一邊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就見一個幽深的山洞赫然出現!
洞口并不大,連百里悠都得低著頭才能走進去。原以為這山洞照不進光線,會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但奇異的是,周圍的石壁竟散發著朦朧的光芒,將里頭照得清清楚楚。腳下的路鋪著柔軟的青草,像一條長長的地毯,踩在上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百里悠和孔牧互相看了看,兩個人都警惕起來:這洞穴太華麗了,難道真是什么妖怪的洞府?
她握緊手中的劍,慢慢往前走去??啄量s在她身后,四下打量著。
順著彎曲的通道走了一段時間,眼前的山洞忽然變得開闊起來。前方隱約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十分溫柔,光是輕嘆聲就叫人心頭一軟:“唉,還是不肯吃東西嗎?這些小蟲是我趕在旭日東升前捉的,都吃飽了夜露,最是鮮美。你嘗一口,好不好?”
百里悠扒著洞壁,好奇地探出半邊臉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張大了嘴巴。
洞壁在前方向四周擴開,形成一個碩大的空間。這是一片綠的世界,石壁上爬滿了綠油油的藤蔓,從高空中次第垂下,纏繞成一張柔軟的吊床。地面上的嫩草長得整齊喜人,濃郁的青草香氣彌漫在周圍,沁人心脾的清新。
此時,那吊床上軟軟倚著一個緋衣青年。他披著長發,發絲是融著光芒的銀絲,一縷縷從肩頭垂下,隨著吊床的輕輕晃動,柔柔地拂過下方的草葉。
一個大男人穿的一身粉,本該是叫人覺得膩歪的,但在他身上卻再恰當不過。那通身的氣息都柔軟動人,臉龐的線條像是被春風拂過,剎那間就能漾出甜甜的笑。他這時偏著頭,只露了個側臉來,說不清有多美,但就是噎得人喘不過氣來,好似一口甜軟的糕點塞在口中,吸一口氣是軟綿綿,呼一口氣是甜絲絲。
他正一手支著額頭,一手托著個精巧的白玉盒子,對著面前掛著的鳥籠柔聲勸說。那鳥籠是由藤蔓編織而成的,里頭的白烏瞪著眼睛,憤怒地用喙啄著籠子,深紅色的左眼簡直像要噴出血來:“你滾!”
“吃了東西才有力氣生氣呀,你看你,都瘦了……”
這含情脈脈的話說出口,不僅白烏渾身一激靈,連偷窺的兩個人也覺得全身發麻。
孔牧無聲地問:“這家伙有病吧?”他好像鐘情于這只鳥。
百里悠忙著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太可怕了,這個美男子居然看上了紅搖!他是瞎的嗎?!
顯然紅搖受到的驚嚇更大。它猛地撲騰起翅膀,把籠子撞得晃來晃去:“變態兔妖!快放我出去!要不然,等我主人來了,非剝你的皮不可!”
兔妖?
百里悠一愣,卻聽溫柔的男聲又響了起來:“主人?你說的是那個小丫頭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那人緩緩轉過頭來,準確地盯住自己。他的眼睛艷麗如血,仿佛盛放的石榴花,紅烈烈的叫人移不開眼。
“喂,你發什么呆?”
身后的孔牧推了她一把,得意地走出去,“嘿嘿,我說得沒錯吧,這只鳥果然在這!”他摩拳擦掌,“把它搶回來就行了吧?”
話音剛落,一道虛影忽然飛速閃過,快得他都來不及抵抗,一道猛烈的力道就擊中胸口,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狠狠撞在石壁上。
“砰!”
這聲巨響總算把百里悠震回了魂??啄恋乖诘厣希雌饋砗孟駮炦^去了。她想沖過去看看他,腳卻像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能動,只能傻傻地瞪著突然出現在身前的銀發青年。
只見他優雅地拂開垂下的藤蔓,俊挺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下:“你的味道也不錯。不過,還是比不上我的紅搖美味?!?
一見百里悠出現,紅搖就跟見了救星似的興奮,瘋狂地上躥下跳:“小悠,你終于來了!快殺了這兔妖!救我出去!”
青年饒有興致地瞥向百里悠:“哦,小丫頭,你是來搶紅搖的嗎?”
他問得溫柔,紅潤的雙唇泛著笑意,但這副魅惑的樣子,看在百里悠眼里,卻只覺得毛骨悚然。她毫不懷疑,這個人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的脖子擰斷。
“不不不,我沒想搶它!我最討厭這破鳥了!”她慌忙否認。小命要緊,可不值當把自己交代在這?!爸皇恰⒅皇恰?
“只是什么?”
百里悠看了眼籠中的白烏,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書上不都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嗎?像您這么美麗又厲害的兔仙,一只破鳥怎么配得上您?更何況,它笨得很,到現在還不會化身呢……”
越是聽,青年的表情越是古怪。好一會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閃了閃,“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聲音微沉,看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百里悠頓時被嚇得往后退去,一句話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我、我、我是說,你們種族不同,不好相愛吧?”
剎那間,空氣似乎都凝結住了。
銀發青年一雙微瞇的紅眸緩緩睜大,勾著綠藤的手指不由用力,“啪”的就拽斷了一根。
要不是紅搖還在籠子里,要不是孔牧還倒在地上,百里悠絕對會立刻轉身逃跑。師父呀,外面的妖怪太可怕啦!她不想被吃掉??!
無言地對視了幾秒,青年的嘴角微微扭曲了下:“還有呢?”
“???呃……”百里悠飛快地轉動腦筋,“還、還有就是,紅搖的脾氣不好,又兇又會罵人,跟它在一起,你不會幸福的……”
在那雙紅眼睛的注視下,她終于發現不對勁了,聲音愈來愈小,最后完全消失了。
“紅搖剛才叫你——小悠,對吧?”他似乎笑了下,甜蜜地瞇起眼睛,“我改主意了。小悠,不如你也留下來,我們好好探討下,什么叫‘種族不同、不好相愛’?”
最后幾個字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這飽含威脅的綿軟聲音,讓百里悠頸后的汗毛猛地炸開。她想也不想,左手用力一揮,長劍飛射而出,直擊懸在空中的鳥籠。同時間,右手長劍振起,刺向近在咫尺的青年。
這套動作快得突然,要是玄清看到憊懶的徒弟能使出這么犀利的劍術,恐怕也要夸她幾句。但她的劍法還來不及展開,眼前就失去了對方的身影。下一秒,一只溫熱的手從身后伸出,輕巧地扣住她的脖子。
百里悠從沒碰到過這么可怕的人,她下意識尖叫出聲,只覺得脖子上的手指忽地一緊,就聽那溫柔的聲音說:“別叫呀,叫壞了嗓子,可怎么陪我聊天呢?”
……變、變態??!紅搖怎么會招惹到他???!
正當百里悠默默在心里流淚時,一個低啞的聲音忽然響起:“放開她!”
是孔牧!
只見他不知何時扶著石壁站了起來,碧綠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們,俊俏的面容眨眼間就布滿了金紋。利爪再現,似乎有無形的東西被撕裂,逼得兔妖不得不松開她,抽身后退。
空氣中掠過一道殘影,百里悠只覺得身上一緊,竟是孔牧用尾巴纏住她的腰,將她甩向出口的方向。
“快走!”
與此同時,紅搖從破碎的鳥籠中鉆出,振翅而起,毫不遲疑地往外沖去。
……嘖,這只沒義氣的臭鳥!
眼睜睜看著白烏從頭頂飛過,身在半空中的百里悠忍不住暗罵。另一邊,孔牧幻化出半人半妖的形態,速度立時快了許多。他飛身撲過去,白發青年訝異地“咦”了一聲,長袖一甩,輕靈地退避開來。只見他手指輕彈,從洞頂垂下來的綠藤登時無風而動,好像千萬條舞動的綠色長蛇,張牙舞爪地襲向孔牧。
“哼!”
冷哼聲中,孔牧雙臂伸展,寒光凜凜的利爪交叉而過,將綠藤切成無數段。翠綠的碎末飄飛如雨,身在其中的半貓少年似乎籠著金光,細長如鞭的貓尾盤繞身側,威風無比。
百里悠這時候才摔落在柔軟的草毯上,她一骨碌起身,看到這一幕,不由松了口氣。
沒想到,下一秒卻異變突生!
只見那些不斷下墜的碎末忽然間懸停在空中,它們細小如針,從四面八方射向孔牧。這一下來勢突然,孔牧猝不及防,根本無處可躲,他頓時猶如被萬針穿體,身體各處都冒出一個個紅點,血絲飛濺而出。薄薄的血霧騰起,讓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
“孔牧!”
百里悠驚恐地大叫,她正要沖過去,卻不防有股大力拖住她的后領,將她往外拽去。回頭一看,卻是剛才逃跑的紅搖。它正用爪子揪著她的衣服,想帶她逃出去。
“放開我,紅搖!孔牧還在那!”她奮力掙扎起來。
紅搖不屑地哼道:“一只貓妖,還用管他死活?再不走,被兔妖捉住就糟了!”它是真被那兔妖嚇壞了,一刻都不想在這地方多待。
“……你怎么能這么說?!”百里悠瞪大眼,“他可是為了救我們,才會陷入危險中的。不行,我要去幫他!”
眼看紅搖拖著她不停往外飛,她反手揮劍,鋒利的劍刃堪堪從紅搖的爪尖掠過。紅搖嚇得連忙松開爪子,她一屁股摔在地上,卻頭也不回地往洞里沖。
氣得紅搖連連揮動翅膀:“笨丫頭,被兔妖吃了活該!”
雖然嘴里這么罵,但是它可沒忘記玄清上仙離開時交代的事。要是這丫頭真讓兔妖吃了,那主人恐怕會把它的毛一根根拔下來,然后燒得它魂飛魄散……想到這,紅搖氣沖沖地又往回飛。
卻在這時,一股碩大無朋、仿佛自亙古沉積而來的黑暗氣息驀然自遠處涌來,紅搖在半空中一頓,那只左眼中的血色濃郁到恐怖。它的眼神頓時變得迷茫起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想做什么了,它拍拍翅膀,飛快地沖出山洞,向著那氣息傳來的方向飛去。
山洞中,等到百里悠仗劍沖回去時,孔牧已經被綠藤重重纏繞,倒吊在空中。那緋衣紅眸的青年慵懶倚在吊床上,歪著頭,似乎在側耳傾聽著什么。
“嘿,妖怪!”
百里悠氣勢洶洶地大喝一聲,等到對方漫不經心地抬眼看過來時,她渾身的勇氣頓時就漏了個無影無蹤,勉強抖索著聲音說:“紅、紅搖跑了,你不追嗎?”話一出口,她就想抽自己一個大耳刮子。百里悠,你是被這兔妖嚇破膽了嗎?
“真調皮呀,小悠想調虎離山呢?!?
青年噗嗤一笑,那柔媚勾人的樣子看得百里悠的小心臟怦怦亂跳。只聽他狡黠地說,“可惜,我偏不上當?!彼掏痰負炱鸬厣系哪潜耵Γ瑒庵钢啄恋哪X袋,“本來呢,我真有點生氣了,想著要好好罰罰你們。不過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陪你們玩了。”
說著說著,他忽然一揮劍,猛地朝孔牧的脖子砍去!
就在劍刃即將觸到孔牧時,他的手中卻是一空,那柄劍竟然憑空消失了!
青年一怔,就微微笑開,回身看向百里悠。只見她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還很鎮定,似乎并沒有被剛才那一幕嚇到。她的左手伸著,小巧白皙的手掌上正躺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玉簪。
“哦,這劍只有你能用嗎?”
這聲音剛落在耳中,那青年就驟然出現在她面前。他握住她的左手,將玉簪拾起,挑眉欣賞了幾息,就抬手將玉簪插回到她頭上。
“真是有趣的小玩意兒?!?
“可惜我急著走,下回再見吧?!边@么感嘆著,他傾身到她耳邊,呵氣低吟,“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小悠,記好了,我叫浮離,月下妖仙浮離?!?
仿佛是在呼應他的話,這蔥翠的洞中天地,忽然間升起了一輪明月。盈盈的月華從浮離身上傾瀉而出,將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輕盈如夢的幻境中。他那一頭銀發千絲萬縷地蕩開,光華奪目,美得叫人窒息。在這朦朧的月光中,他的身影漸次變淡,像一抹淺淺的影子,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直到光芒消逝,百里悠還是呆呆地站著不動。
許久,靜寂的山洞中忽然響起一聲痛呼:“臭丫頭,還不放我下來!”
她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去,只見孔牧正努力晃動著身體,在半空中蕩來蕩去。
“來了來了!”
她條件反射地揮劍斬斷藤蔓,就聽孔牧慘叫一聲,腦袋向下,直挺挺地插在地上,然后又直挺挺地橫倒下去。
“哇!”
百里悠慌忙沖過去,翻起孔牧的腦袋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孔牧黏了一臉青綠的草汁,一雙碧綠貓瞳暈乎乎的,在眼眶中直打轉:“你你你、你想摔死我啊?”
“對不起嘛……”
一邊道歉,百里悠一邊用袖子給他擦臉,擦著擦著就忍不住笑出聲了。原本還氣呼呼的孔牧瞪了她兩眼,也不由得跟著笑起來。劫后余生的樣子看著都挺狼狽可笑,兩個人哈哈笑了一陣,才齜牙咧嘴地清理傷口。
孔牧身上被那些碎末扎得千瘡百孔,好在他的恢復力不錯,這一會兒的功夫,傷口居然愈合了大半,只是癢的難受。他就忍不住左抓抓,右撓撓,本來就破破爛爛的外套,頓時露出大半個上身。
“呀,不要臉!臭野貓,快把衣服穿好!”百里悠連忙捂住眼睛叫道。
孔牧撇撇嘴:“切,又不是沒看過,叫什么叫。”初見時他身上還只圍著獸皮呢。
“……那不一樣?!卑倮镉葡肓讼胝f,“以前我當你是妖怪,現在,我當你是朋友?!毖衷僭趺磥y來都無所謂,可是朋友的話,好的壞的,她總是會在意。
還是半貓形態的少年愣了愣,才撇過頭咕噥:“人類真麻煩……”話雖這么說,他還是乖乖把衣服裹好。
周遭安靜下來,只有他窸窣的聲音響著。他有點不自在地摸了摸尖尖的貓耳朵,剛想開口,就聽她問:“喂,孔牧,你背上的疤是怎么來的?”
“咦,你捂著眼睛還偷看啊?”
“偷看你個大頭鬼!”百里悠惱羞成怒,“那么大一塊疤,瞎子也能看見好不好!”到底還是疑惑,“你怎么不用妖力把它消掉?”除非是被什么特殊的東西所傷,不然能化形成人的妖怪,要消去疤痕簡直輕而易舉。
“消不掉。”孔牧聳聳肩,“我也不知道這疤是怎么來的,它好像一直都在。就像長在我的脊骨上一樣。好了,不說這個了,你那只鳥呢?”
“啊!”
百里悠猛地望向洞口,只見那里空蕩蕩的,哪里還有紅搖的身影?頓時尖叫:“紅搖又跑啦!”
兩個人面面相覷著,忽然一起狂奔出洞。他們在里頭待了不少時間,這時候一出來,外頭已是夕陽落山,余暉萬里的光景。只見千山暮靄沉沉,樹影招搖,哪里有什么白烏的影子?
不甘心地在山頭蹲了老半天,孔牧率先站起身:“走吧,先去找吃的。吃飽了,再繼續找你的鳥?!?
百里悠哼哼唧唧地被他拖著走,終于忍不住對著無邊無際的山野大叫:“臭紅搖,讓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少女嬌俏的聲音在山間一重重回蕩,穿過樹林,穿過溪流,愈傳愈遠。
遙遠的天空中,正背著霞光迅速飛翔的白烏似有所覺,迷茫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晃動,然而轉瞬間又恢復原樣。它目視著前方繁華的城池,血紅的左眼中似乎跳動著亢奮的光芒。
高大的城墻山一般佇立在天地間,兩個古意盎然的朱紅色大字在絢爛的落日輝光中赫赫奪目——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