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啊兩位，我回來了……”

在院子中嘔吐完的左衛門被攙扶著回到房間，被冷風一吹，他的醉意已消去大半。

看向房間中，一身黑色布衣的李武和身著華服羽織的花山院正對坐飲茶。

氣氛沉默得有些可怕，左衛門小心翼翼地問道：“發生什么了嗎？”

“什么都沒有發生。”李武抬起他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開口。

一陣琵琶樂聲從院落深處傳來。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李武眉頭一挑，有點耳熟……

房間大門被兩名侍女拉開。

“讓各位久等了！吉野太夫要我們轉告各位，她已經準備好了。現邀請各位客人屈尊移駕至她的住處圍爐品茶！”

吉野太夫，就是眾人心心念念的“花魁”。

雖然三人現在各懷心事，但被“花魁”邀請到自己住處可是極大的榮譽。

三人挑燈夜行，隨侍女走到一處庭院。

院子里種滿了牡丹。

“貴賓們都到了！”侍女向屋內通稟。

“歡迎光臨——各位請進！”屋內傳來吉野的聲音。

三人圍爐而坐，吉野卻仍在屏風后彈奏琵琶。

花山院和左衛門有點著急，但為了保持優雅風度不敢出聲催促。

李武沏上四盞茶，悠悠念到：“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因為他想起，吉野之前演奏吟唱的是唐朝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

屏風后的佳人終于停止演奏，放下琵琶緩緩走出。

李武不得不承認，當吉野沖著他燦然一笑的那一瞬間，做好準備的他也不由得失神片刻。

本以為煙花女都是濃妝艷抹，把臉涂得像白墻一樣；

而吉野只是把頭發梳成家常的發髻，臉上薄施脂粉。

但這就足夠了，她現在已經是整個京都最有魅力的女人了。

吉野在眾人的視線中在李武身旁落座，于是李武身上也分得了幾分嫉妒的視線。

吉野明亮的眼眸低垂，從身邊的炭籠里取出幾根木柴，放入了爐中。

花山院急于賣弄自己的見識，“紫金色的火焰，芳香馥郁……吉野小姐，你添的柴火恐怕不是普通的木柴吧？”

“是牡丹樹。”吉野答道。

“啊？牡丹？這……是不是有些浪費啊？”

“枯枝而已。活著的時候擁有絕世芳容，死后還能化作怡人心脾的柴薪……”

吉野自嘲地笑笑，“花猶如此，人何以堪。”

李武發現她眼神發怔，沒有意識到火焰已燎向手指，于是趕忙抓住她白皙的手腕遠離爐火。

吉野看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他的袖口，然后取出手帕，使勁在那袖口上蹭了幾下。

花山院注意到，她手里折好的手帕上，滿是紅色的印記。

而左衛門驚訝地脫口而出：“啊！那不是血跡嗎？”

吉野淺笑著答道：“不是，只是一片紅牡丹花瓣而已。”

……

今晚的幾人其實已沒有聊天的興致，沒過多久三人就請辭離開。

吉野向花山院和左衛門道別，唯獨沒跟李武打招呼。

正當李武要跟隨兩人走出門時，吉野突然輕輕拉住他的衣袖說道：“武藏先生，請在這里留宿。無論如何，今晚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花山院和左衛門一臉震驚，李武更是滿臉通紅！

“哼，武藏先生，你今晚可能是京都最幸福的男人了！”

左衛門有些嫉妒地揶揄道，而花山院已經面色陰沉地離開了。

花好月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要素齊全，李武緊張地吞咽口水。

“武藏先生，很冒昧今晚將你留下。”

吉野不笑的時候有些清冷，像是高嶺之花，讓人難以靠近。

“因為你如果現在離開，恐怕清晨的花街街頭會出現一具死尸。”

這話說的很妙，李武看向這個女人，她究竟知道些什么？

“雖然武藏先生武藝超凡，但今晚顯然有人給您布下了‘殺局’。”

李武給吉野沏茶，示意她說下去。

“花山院和左衛門并非尋常武士，他們都是貴族子弟，而他們二人在這個‘殺局’中也只是個棋子。”

李武不解，“那他們的作用是什么呢？”

“很簡單，帶您來到花街，用酒色麻痹您。就算您沒被酒色所傷，至少確認了您今晚的位置。”

吉野苦澀地笑了笑，“這也是為什么我讓侍女邀請您來到我的「牡丹園」，不過恐怕現在外面也已經被殺手包圍了吧。我可是聽聞最近有人看見日本第一殺手——佐佐木小次郎出現在京都，不知道是不是來對付武藏先生你的。”

李武明白，這也是一場另類的「真劍對決」，只不過敵暗我明。

他緊張地起身準備離開，卻被吉野拉住。

“至少他們不敢在我的「牡丹園」里動手，”她無奈地笑笑，“花道魁首，也勉強算是一種尊貴的身份，沒有人敢輕易在這里行兇的。”

兩名不清楚情況的侍女進來默默鋪好了床鋪后離去，吉野的臉頰羞紅如牡丹。

李武沒注意到，畢竟現在可是生死存亡之際。他向吉野請教自己為什么會被人做局？究竟是什么人想要他死！

“京都吉岡門，第一代當家吉岡憲法曾擔任室町幕府將軍的武道師范，與很多貴族都有密切往來。死后將門派傳于長子吉岡清十郎……后面的事情武藏先生你也清楚，所以京都的貴族們很有可能想要為吉岡家報仇。”

李武心里吐槽后面的事情他根本不清楚！剛穿越過來那些人就死在腳下，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嗯？武藏先生想知道坊間是怎么流傳的嗎？”吉野回憶，“您先是在比武中戰勝吉岡清十郎，斬下了他的右腕，傷愈后因為羞愧他剃發出家，不知所蹤；其弟吉岡傳七郎找您報仇，被當街斬殺……”

“再后面就是昨天清晨，人們發現吉岡道場空無一人，只留下一封血書，說吉岡全體弟子76人要找您報仇……后面在郊外找到了他們堆積成山的尸體。”

李武思考，清十郎和傳七郎都有旁人目擊，可最后滅門的76人對決無人知曉，就連自己這個僅剩的當事人也沒有那段的記憶。

很可疑啊，那些要殺他的人是不是想要滅口，遮掩前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自己穿越來的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李武給睡夢中的吉野掖好被子。

看著她的睡顏，他感慨她此時恐怕是整個東瀛最有殺傷力的女人。

取下門口的紙傘，李武走進開始泛白的夜。

為什么不等到天亮？

先不說對于吉野名聲上的損害，他更怕敵人看他始終不出門會惱羞成怒，直接血染「牡丹園」。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他不信任吉野，或者說，他在這個世界無法相信任何人。

與其等死，不如找死。

走過整條花街，雨夜中街上空無一人。

除了一名小女孩。

她正抱著膝蓋蹲坐在屋外，渾身被屋檐無法阻擋的雨滴淋濕，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狗。

背后的屋內傳來男女尋歡的陣陣呻吟。

李武看向女孩的雙眼，那是在東方很難見到的灰藍色瞳孔。

透過這雙眼睛，他仿佛看到了一場連綿不斷的大雪。

雪光籠罩在女孩的臉上，反而顯得更加清麗。

李武用紙傘護住女孩。

“如果不想回家就往那座開滿牡丹花的院子跑，這里接下來很危險。”

李武把傘遞給灰藍色眼眸的女孩，然后只身走進這個雨夜。

他只能做到這樣而已了，因為接下來他要殺人——或者被殺。

雨還在下，夜卻開始沸騰。

李武聞到了燃燒的味道，不是火爐的木柴，而是火繩槍的黑火藥。

有槍在瞄準他。

“砰！”

一發彈丸擦著李武頭皮飛過。

火繩槍，靠燃燒的火繩來點燃火藥，有經驗的槍手會將火繩的兩端都點燃以便隨時開第二槍。

通過火光，李武發現槍手就藏身在前方的一處房屋內。

“砰！”

不等槍手開出第二槍，李武率先扣動了「阿波羅V1」的板機。

「阿波羅V1」射出的彈丸撕裂雨幕，將那名槍手的脖頸打斷——雖然李武是瞄準的胸口。

“呼——”李武長出一口氣，這個世界里擁有槍支的遠不止他一人。

他能用槍擊殺別人，別人也能用槍來殺他。

雨漸漸停了下來，看來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這危機四伏的一晚……

可就當李武即將要走出這條漫長的街，一位戴著斗笠的年輕浪人歪歪斜斜地向自己走來，手里還拿著酒葫蘆往嘴里灌。

他腰間的刀出奇的長，幾乎比他的人還高。

“還有殺手嗎……”李武舉起「阿波羅V1」，雖然里面已沒有子彈，但至少能起到震懾作用。

“停下！再往前一步我就會開槍！”

醉酒浪人還真的停下了腳步。

李武想起了吉野曾說過的第一殺手，于是便問：“你是佐佐木小次郎？”

醉酒浪人沒有回答，反問李武道：“你是宮本武藏？”

呵。

李武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問題他還真不好回答。

“有人雇我來殺宮本武藏……”醉酒浪人將頭上的斗笠甩向李武，旋轉的斗笠將雨簾割斷，如同一把能逃脫這場雨的傘。

蝴蝶，李武仿佛看見了一朵雨中飛舞的蝴蝶。

那名醉漢突然一個趔趄低下身子，又瞬間移至李武身后，接住了自己扔出的斗笠。

李武昏倒在水泊中。

只是一瞬間，醉漢的刀就連續兩次出鞘又收鞘。

【燕返】，日本第一殺手佐佐木小次郎的成名技。

不過他用的是刀背。

那名醉漢將斗笠戴回頭上遮住了自己飛舞的白色長發，嘟囔著“不過你不是他，他不是你……”，然后東倒西歪地離開。

雨慢慢停了，夜也慢慢亮了。

……

“Caramba！”

「花街」盡頭，一名金發碧眼的傳教士緩步走來。

他外表年輕俊秀，臉上總掛著似有若無的壞笑，不經意間露出嘴里鑲嵌的金牙。

“武藏桑，這里可不讓睡覺啊。”

傳教士從懷里掏出了一座黑曜石雕刻的金剛像，和一顆粘連著模糊血肉的牙齒。

“畢竟你從我這里貸款買走了「阿波羅」，我可不能讓你逃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