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南陽城時,迎接的陣仗不小。暫代防務的部將王大錘、棉務局管事王秀娘,以及提前趕回、負責南陽衛所持續清丈的趙恪忠,早已率人在城門外等候。
陳永福不在此處,不過左夢庚知道他的行蹤——熊文燦直接給他下了軍令,要求他帶兵去襄陽救急,但他也不太樂意聽從這位五省總理,于是找了個借口說南陽西北靠近陜西商南縣的荊子口關附近,發現李自成部活動跡象,他緊急帶兵前去查探剿滅了。
這個理由是說得過去的,朝廷固然對張獻忠極其警惕,但對李自成,那都不是警惕二字所能形容,完全是恨之入骨。
偏偏李自成殘部(注1)隱匿于商洛山中是朝廷知道的,于是陳永福這般一說,熊文燦還真就只能自己生悶氣,絲毫發泄不得。
(注1:潼關南原之戰,李自成被洪承疇、孫傳庭聯手擊潰,只帶著劉宗敏等殘部17人躲到陜西東南的商洛山中。)
“末將(卑職)恭迎少帥!”眾人齊聲見禮。
左夢庚翻身下馬,目光首先落在王大錘身上:“王大錘,南陽防務、清丈事宜如何?”
“回少帥!”王大錘聲音洪亮,帶著行伍的粗糲,“防務無虞,四門守備森嚴,斥候遠探五十里。清丈已完成宛縣、唐縣、新野、鄧州全境,正向內鄉、淅川二縣推進!
依少帥‘軍功授田令’,天樞、天璇兩營將士優先分得良田八千七百余畝,士氣大振!余下田畝正加緊清點造冊,預備分授屯田戶。另外還留了一批上田,是等少帥臨時決定之用的。”
“嗯,這批上田按照每人十畝的量,準備分給郝效忠、王鐵鞭二部。他兩部如今共有一千兩百騎,需要一萬兩千畝。你看一下夠不夠,如若不夠,內鄉、淅川兩縣整理出來的上田,優先為他們補足。”
左夢庚簡短而明確的吩咐完,目光轉向趙恪忠。這位獨臂悍將依舊站得筆直,只是眉宇間似乎多了幾分沉郁。
“趙恪忠,衛所舊制廢除后,軍戶安置可還順遂?有無阻礙?”
趙恪忠抱拳,聲音沉穩:“回少帥,大部軍戶登記為‘屯田戶’,領了‘永業田’,很是感念少帥恩德。少數退出軍籍者,多被棉務局招募為工役。
阻礙……也確有幾處,如唐縣張莊、新野李家,仗著族中有舉人,試圖隱匿侵占衛田。末將已按少帥軍法處置,為首者懸首示眾,余者皆已懾服。”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很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阻撓新政者,殺無赦!”
如今張獻忠復叛,左夢庚完全不擔心朝廷還敢對他“這點小事”指手畫腳,當即肯定了趙恪忠的鐵腕,隨即目光終于落在了人群最前方的王秀娘身上。
數月不見,這位昔日的“織女”已大不相同。雖依舊荊釵布裙,不施脂粉,但眉宇間那股因長期壓抑而生的怯懦瑟縮,已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干練的氣質。
她見左夢庚目光投來,微微垂首,姿態恭謹卻不卑微。
“王管事,”左夢庚聲音放緩了些,“棉務局新建,諸事繁雜,辛苦你了。”
王秀娘深深一福:“卑職不敢言辛苦。全賴少帥信任,趙將軍與王將軍鼎力相助,陳參戎也派兵布防,如今棉務局已初具規模。
城外新工場房舍百二十間已建成大半,腳踏紡車、多錠紡紗機已按少帥所繪圖樣改良試用,省力梭與寬幅織機尚在匠作組攻堅。
另外,招募流民女工三百七十余人,按少帥‘按勞計酬’新政,已能日產粗布五十余匹,細布十五匹以上。只是……”
“只是什么?”左夢庚追問。
“只是銷路……”王秀娘抬起頭,眼中帶著憂慮,“南陽戰亂初平,民生凋敝,本地消耗有限。目前棉布都還積壓庫房,若長此以往,恐難以為繼,女工生計亦受影響。”
左夢庚聞言,非但不憂,反而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銷路?此事本路自有安排,你不必憂心。今日前來,是另有一項更要緊的差事交予棉務局。”
他環視眾人,最后目光灼灼地盯住王秀娘:“本路要你棉務局,在最快時間內,為本鎮精銳,打造……新式棉甲!”
“新式棉甲?”王秀娘一怔。她自然知曉普通棉甲,那不過是多層棉布壓實縫制,頂多再綴以泡釘或簡單鐵片的簡陋護具,其原本就不算太輕便,遇雨雪浸濕后更是沉重,且即便不濕,也只是保暖有余,真正防御刀槍箭矢之力還是遠遜鐵甲。
(注:按我查到的資料,棉甲在清初會經歷一輪升級,但此時多數棉甲還停留在較為初期的水平。)
“不錯!”左夢庚走到一旁親兵牽著的戰馬旁,拍了拍馬鞍旁懸掛的一件繳獲的舊棉甲,那甲胄粗糙厚重,布滿污漬。
其實別說繳獲的這些,就連他此次出兵之前,配發給有功士兵的數百曹家庫存棉甲,質量也沒好到哪去,只是稍微新一些罷了。
“此等劣物,不堪大用!本路要的,是真正能在戰場上保我兒郎性命、輕便堅韌、不懼雨雪的新甲!”
他轉向王秀娘,語氣斬釘截鐵:“王管事,你久在棉坊,精通織造,更主持改良機具,此事非你莫屬!本路要求:
其一,輕便靈活!需比現下通行棉甲減重三成以上,不礙兵士動作。
其二,堅韌耐擊!需能有效防御尋常刀劈、非強弓勁弩直射之箭矢,及火銃非直射之流彈。
其三,拒水防潮!尋常中、小雨雪不能浸濕。大雨暴雪浸濕后,也不能增重太多。
其四,成本可控!不能靡費過甚,需能大批量產,以便廣泛裝備。”
這四點要求一出,連旁邊的王大錘和趙恪忠都暗暗咋舌。心說這要求太多了,也太高了,簡直是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真要做到,恐怕要在現有棉甲工藝上脫胎換骨才有可能!
“關于棉甲改進,卑職前些年閑來無事,倒也琢磨過一些時日,只可惜……”王秀娘秀眉微蹙,陷入沉思,卻沒把話說完。
左夢庚心中一動:前些年你竟然能“閑來無事”?
但還來不及多問,便見她蹲下身,仔細查看那件舊棉甲的結構,手指捻過粗糙的棉層和稀疏的鐵片,又摸了摸外層已有些霉變的布料。
忽然,她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抬頭道:“少帥要求雖高,卻也并非全無頭緒。卑職以為,可從三處著手改良。”
“講!”
“其一,材料復合。此事卑職前些年曾經試驗過一番,外層可用密織蠟染粗麻布,蠟層拒水;中層棉絮需精選彈透,摻入適量切短的韌麻或絲絮,增加整體韌性,再分層壓實;內襯可用細軟棉布,提升穿著舒適。
此中關鍵,在于壓合工藝與摻入物的比例把握……當時卑職尚未研究透徹,如今拾回故智,恐還需要一些時日一一試驗,才有把握。”
“其二,結構調整。卑職以為,當摒棄簡單的多層堆疊,或可嘗試‘小片札甲’式縫綴。將處理好的復合棉料切割成小長方塊或鱗片狀,邊緣重疊縫綴于內襯底布上,既增強局部抗沖擊之能,又保持整體靈活。至于要害處,可內嵌薄鐵片或厚革加強。”
“其三,表面處理。外層蠟染麻布需反復浸透天然蠟或桐油,以確保其拒水之效。哦,還有縫線處,亦需蠟浸或桐油浸染處理。”
她思路清晰,顯然對此早已有過思考。左夢庚眼中贊賞之色更濃:“好!就依此思路!所需物料、匠人、場地、銀錢,棉務局可全權調配!趙恪忠!”
“末將在!”趙恪忠立刻應聲。
“著你部全力配合棉務局!所需護衛、力役,優先保障!若有宵小敢打棉務局或新甲主意,格殺勿論!”
“遵命!”趙恪忠抬手領命,目光不由自主地快速掃過王秀娘。見她因專注思考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明亮的眼眸,他心頭莫名一跳,立刻垂下眼簾。
“王管事,”左夢庚對王秀娘道,“此乃軍國重器,本路給你三個月時間!先試制三十領樣甲,供本路與親衛試用、改進。
若能成功,后續全力趕制!此甲若成,你棉務局當為首功!本路必不吝重賞!”
“卑職……領命!定竭盡全力!”王秀娘感受到重任的壓力,卻也激起了骨子里的倔強與專業的熱忱,鄭重應下。
尤其是在聽到“軍國重器”、“首功”、“重賞”時,她眼中似乎有一道極其復雜的光芒閃過,像是被點燃的復仇之火混雜著一絲證明自身價值的決然。但這光芒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左夢庚滿意地點點頭,雖然對于用蠟染、油浸來防水有些憂心——這是否會導致遭遇火攻時的風險更大?
但他也知道,如今的技術水平就擺在這,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尤其是在自己還不能容忍制造成本大幅提高的前提下。
見面就談了這么多,左夢庚不好再耽擱,遂讓王大錘引路,先去視察城外新建的棉務局工場。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