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家溫暖的燈光和飯菜香氣撲面而來時(shí)，小川的抽泣才稍稍平復(fù)，只剩下一聲接一聲的、小獸般的嗚咽。

李老師，一位頭發(fā)花白、面容慈和的老教師，立刻迎上來，她的目光在阿城蒼白的臉和小川紅腫的眼睛之間迅速掠過，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深切的痛楚。

她什么也沒多問，只是溫柔地蹲下，用溫?zé)岬氖终戚p輕撫過小川淚痕狼藉的臉頰：

“哎呀，我們小川這是怎么了？快進(jìn)來，阿姨蒸了你最喜歡的雞蛋羹，香噴噴的！”

小川被那溫柔的語氣和“雞蛋羹”三個(gè)字暫時(shí)安撫，抽抽搭搭地?fù)Q了拖鞋，被李老師牽著手帶到飯桌旁。

餐桌上果然擺著嫩黃的、顫巍巍的雞蛋羹，上面還細(xì)心地滴了香油，撒著碧綠的蔥花。

他乖乖坐下，小口小口地吃著，溫?zé)岬氖澄锼坪蹯偬丝帐幨幍奈负筒话驳男摹?

李老師坐在他身邊，不時(shí)輕聲詢問他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小川一邊吃，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大眼睛里悲傷的潮水暫時(shí)退去，露出些許童真的光亮。

然而，當(dāng)夜色徹底籠罩城市，窗外燈火闌珊，白日里被食物和溫暖暫時(shí)驅(qū)散的不安，隨著黑暗的降臨重新攫住了小川。

他抱著李老師找出來的、一套印著小熊的干凈睡衣，站在陌生的浴室門口，看著里面陌生的毛巾、陌生的漱口杯，白天被哥哥安撫下去的巨大空洞和惶恐，再次洶涌地漫上心頭。

他忽然覺得這房子好大，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他慢慢低下頭，小手緊緊攥著睡衣柔軟的布料，肩膀又開始無法抑制地抖動(dòng)起來。

“怎么了小川？”李老師剛收拾完廚房走出來，看到門口那個(gè)小小的、渾身散發(fā)著無助的身影，心立刻揪緊了。

“……我……我想媽媽……”小川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細(xì)若蚊蚋，卻像針一樣扎進(jìn)旁邊一直沉默守著的阿城心里，

“……我想媽媽給我洗澡……媽媽會(huì)給我講故事……講那個(gè)打敗大怪獸的王子……”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洶涌而上的嗚咽徹底淹沒。

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冰涼的地磚上。

李老師心疼地嘆息一聲，上前輕輕環(huán)住他：“好孩子，今晚奶奶幫你，好不好？奶奶也給你講王子打怪獸的故事，講得可精彩了！”

她牽起小川的手，帶他走進(jìn)浴室，耐心地幫他調(diào)好水溫，輕柔地給他擦洗。

溫暖的水流包裹著小川，李老師溫和的話語像搖籃曲一樣在氤氳的水汽里流淌，講述著勇敢王子的冒險(xiǎn)。

小川緊繃的身體在水流和李老師慈祥的聲音里漸漸放松下來，紅腫的眼睛也慢慢合上，只剩下睫毛上未干的濕意。

阿城一直默默守在浴室門外，聽著里面嘩啦的水聲和李老師輕柔的講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才敢讓那壓抑了一整天的、無聲的淚水再次洶涌地爬滿自己的臉。

小川終于被安頓在李老師家客房里那張鋪著干凈格子床單的小床上。

李老師給他掖好被角，輕輕拍著他，哼著溫柔的搖籃曲。

小川起初還努力睜著困倦的眼睛，小手無意識(shí)地抓著被角，但白天巨大的情緒消耗和此刻的溫暖安全終于讓他支撐不住，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

阿城坐在床邊昏暗的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凝視著弟弟在睡夢中依舊微蹙的眉頭和眼角未干的淚痕，聽著那細(xì)弱平穩(wěn)的呼吸，心頭翻涌的滔天巨浪才稍稍平息片刻。

他輕輕俯身，嘴唇極輕地印在小川汗?jié)竦念~頭上，無聲地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對不起”。

夜，深得像墨。萬籟俱寂，連窗外的蟲鳴都隱匿了。

阿城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僵硬，毫無睡意。

忽然，一陣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從床上傳來。

阿城猛地驚醒，湊近一看，小川緊閉著眼睛，眉頭痛苦地?cái)Q成一團(tuán)，淚水正源源不斷地從緊閉的眼縫中涌出，濡濕了大片枕頭。

他在夢中無意識(shí)地抽噎著，小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著，發(fā)出破碎的囈語：“媽媽……爸爸……別走……別丟下小川……我怕……”

那一聲聲夢囈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阿城早已鮮血淋漓的心上。

他再無法抑制，滾燙的淚瞬間沖出眼眶。

他慌忙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小的、被噩夢魘住的身體整個(gè)兒擁入懷中，手臂收得極緊，仿佛要將他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替他擋住所有的風(fēng)雨和恐懼。

“不怕，小川不怕，哥哥在，哥哥在呢……”阿城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一遍遍重復(fù)著這蒼白無力的保證。

他笨拙地、輕柔地拍打著弟弟瘦弱的背脊，像母親曾經(jīng)安撫他們那樣。

這溫暖的包裹和熟悉的聲音似乎穿透了夢魘的屏障。

小川的抽噎漸漸弱了，緊抓虛空的小手慢慢松開，摸索著抓住了阿城胸前的衣襟，像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的身體不再那么僵硬，蜷縮著，更深地依偎進(jìn)哥哥的懷抱里，滾燙的小臉貼在阿城同樣濕漉漉的頸窩，急促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緩悠長。

阿城維持著這個(gè)守護(hù)的姿勢，一動(dòng)不動(dòng)。

窗外的月光清冷，悄無聲息地流淌進(jìn)來，漫過窗臺(tái)，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亮斑。

在這片冰冷的清輝里，阿城緊緊抱著懷中這個(gè)溫?zé)岬男∩眢w——這失怙的寒夜里，弟弟是他唯一僅存的、滾燙的火種。

小川那被淚水打濕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脆弱的陰影，像風(fēng)中顫抖的蝶翼。

阿城凝視著，仿佛要將這微小的起伏刻進(jìn)生命的年輪里。

后半夜，小川在哥哥懷里又驚醒了幾次，每一次都伴隨著無聲的流淚和驚恐的顫抖。

每一次，阿城都只是更緊地抱住他，用同樣嘶啞破碎的聲音，喃喃著“哥哥在”。

每一次，小川都在那熟悉而絕望的懷抱里，重新沉入短暫而不安的睡眠。

那件被小川淚水浸透的睡衣，緊貼著阿城的胸口，如同沉重的冰甲，又像一枚滾燙的烙印。

天邊終于掙扎著透出一絲灰白。阿城依舊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夜未眠。

他低頭，看著懷里終于陷入相對安穩(wěn)睡眠的弟弟，那稚嫩的臉龐上淚痕交錯(cuò)，如同被暴雨沖刷過的土地。

他輕輕抬起手，用指腹極其小心地拂去小川眼角新滲出的、冰涼的濕意。

指尖觸碰到那細(xì)嫩皮膚的瞬間，阿城的手難以自抑地劇烈顫抖起來。

窗外的世界正被晨光一寸寸喚醒，微弱的鳥鳴聲隱約傳來。

新的一天，帶著它固有的秩序與冰冷，正無可阻擋地降臨。

而屬于阿城和小川的世界，那堵名為“父母”的堅(jiān)固高墻，已在昨夜轟然坍塌，只余下無盡的瓦礫與煙塵。

在這片巨大的廢墟之上，阿城低頭，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著弟弟沉睡的輪廓。

他無聲地、更加用力地收緊了手臂，仿佛懷中擁抱著的是整個(gè)搖搖欲墜的世界最后的重心。

小川在睡夢中無意識(shí)地又往哥哥懷里鉆了鉆，發(fā)出一聲模糊的、依戀的鼻音。

窗外，晨光熹微，正艱難地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霧，試圖照亮這個(gè)剛剛經(jīng)歷過漫長淚水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