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廂內彌漫著松木熏香和艾琳諾夫人身上殘留的、那款所謂“玫瑰精油”的甜膩氣味。厚重的絲絨簾幕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沉悶聲響,以及夫人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
羅蘭坐在她對面,背脊挺直,肩頭的傷口在剛才劇烈的情緒波動和幻象水晶的能量抽取后,又開始隱隱作痛。傷口滲出的血早已浸透傭兵罩袍粗糙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暈開一片更深的暗影。車廂角落固定著一盞小小的晶石燈,昏黃的光線將艾琳諾夫人蜷縮在昂貴皮毛座椅里的身影勾勒出來。那件晚宴上價值連城的墨綠色絲絨長裙此刻皺巴巴地裹在身上,精致的發髻早已散亂,幾縷精心保養的金發濕漉漉地黏在慘白的臉頰上,眼淚混著暈開的胭脂和眼線,在她臉上沖出幾道狼狽的溝壑,像一幅被雨水打濕的劣質油畫。她像受驚的兔子,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恐懼的余韻,每一次輕微的顛簸都讓她猛地瑟縮一下,驚恐的目光死死釘在羅蘭臉上,仿佛他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只有車輪碾過石板的單調聲響敲打著沉默。艾琳諾的抽泣漸漸微弱下去,轉化為一種壓抑的、神經質的哽咽。她終于鼓起一點勇氣,或者說,是絕望逼迫她不得不開口。她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從腰間一個鑲嵌著碎寶石的精致小錢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那錢袋用上好的深紫色天鵝絨縫制,邊緣滾著金線,一看就價值不菲。她用盡力氣,像是扔掉什么燙手的山芋,又像是進行某種屈辱的獻祭,將錢袋猛地塞向羅蘭的方向。
“拿…拿去!”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痛苦呻吟,充滿了崩潰邊緣的驚惶,“封口費!全都給你!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永遠…永遠爛在肚子里!”
錢袋沉甸甸地落在羅蘭的膝頭,天鵝絨的觸感冰涼而柔滑,與他身上粗糙的傭兵罩袍形成刺眼的對比。
羅蘭沒有立刻去碰那錢袋。他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錢袋上那精致的金線紋路上,沉默在車廂里蔓延。艾琳諾的呼吸又急促起來,仿佛這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讓她恐懼。她幾乎要再次哭喊出來,求他放過她。
終于,羅蘭動了。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從容。他伸出左手——那只手骨節分明,帶著長期勞作留下的薄繭和幾道剛剛結痂的傷痕,與貴族們養尊處優的細膩截然不同——穩穩地拿起膝上的錢袋。他沒有去看艾琳諾瞬間充滿希冀又更加恐懼的眼神,只是用右手捏住錢袋底部,手腕輕輕一抖。
嘩啦啦——
一陣悅耳的金幣碰撞聲驟然打破了車廂里的死寂。數十枚嶄新的、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誘人光澤的金幣,如同金燦燦的泉水,傾瀉在鋪著厚厚天鵝絨坐墊的車廂地板上。它們滾動、跳躍,最終散落開來,反射著晶石燈微弱的光芒,將這一小片空間映照得富麗堂皇。艾琳諾的眼睛瞬間被這片金色刺痛,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不明白這個可怕的奴隸又想干什么。
羅蘭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金幣,然后抬起眼,看向艾琳諾。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艾琳諾感覺自己像被一條冰冷的毒蛇盯住,從頭到腳都僵住了。
“夫人,”羅蘭開口,聲音平穩,沒有絲毫波瀾,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艾琳諾最后的心理防線,“我們之間,不該是這種低劣的‘交易’。”
他彎下腰,伸出那只有力的左手,用拇指和食指,不疾不徐地,一枚一枚,從散落的天鵝絨坐墊上捻起那些金光閃閃的錢幣。他的動作精準而穩定,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每一枚金幣落入他掌心,都發出清脆短促的叮當聲,像是在為這場無聲的權力交接敲擊節拍。
艾琳諾的指甲幾乎要摳進座椅的柔軟皮革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從脊椎一路蔓延到頭頂。她看著羅蘭的手,那動作在她眼中被無限放慢,充滿了無聲的威脅。
很快,所有金幣都被羅蘭攏在了他的左掌心。他掂量了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足夠貧民窟一個家庭掙扎著活上幾年。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艾琳諾幾乎心臟驟停的動作——他再次攤開手掌,將金幣展示在艾琳諾眼前。
“星光小屋,”羅蘭的聲音依舊平穩,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在貧民窟。那里缺醫少藥,缺衣少食,缺活下去的希望。”
艾琳諾的腦子一片混亂,她不明白這個奴隸到底要什么。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噩夢。
羅蘭的目光如同實質,牢牢鎖住艾琳諾惶惑的雙眼。“您,”他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王都最富盛名的慈善夫人,光輝教會的虔誠信徒,上流社會的道德楷模……”每一個頭銜,都像是一記耳光抽在艾琳諾此刻狼狽不堪的臉上,她的臉頰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星光小屋需要您的仁慈。”羅蘭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絕對不是笑容,更像是一個冰冷的、宣告勝利的符號。“需要您持續不斷的、慷慨的‘善舉’。”
在艾琳諾驚恐萬狀的注視下,羅蘭的左手緩緩傾斜。金燦燦的硬幣再次如同溫馴的溪流,叮叮咚咚地落回了那個深紫色的天鵝絨錢袋里,發出令人心安的悶響。
然而,這“心安”只持續了一瞬。
羅蘭并沒有將錢袋還給艾琳諾。他拿著錢袋的手停在了半空,另一只手卻伸向散落在坐墊角落的最后三枚金幣。他拈起它們,動作依舊從容不迫。就在艾琳諾以為他終于要結束這場酷刑時,羅蘭卻做出了一個更讓她魂飛魄散的動作。
他將那三枚價值不菲的金幣,沒有放入錢袋,而是用指尖輕輕一推——
叮。叮。叮。
三聲清脆到刺耳的聲響。三枚金幣劃出短促的金線,精準地落回艾琳諾夫人緊緊攥著、放在膝蓋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猛地一縮,像是被毒蟲蟄了一下。
“這三枚,”羅蘭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徹底擊垮了艾琳諾的意志,“是給您的‘體面’。”
艾琳諾的目光死死釘在自己手背上那三枚反射著冰冷光芒的金幣上,又猛地抬起來,撞進羅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她終于明白了。封口費?不,那太低級,太容易被撕毀。他不要一次性買斷的恐懼,他要的是持續的、公開的、將她高高架在所謂“慈善”神壇之上的枷鎖!
他要她成為星光小屋公開的、長期的、光輝閃耀的贊助人!每一次捐贈,每一次施舍,每一次出現在那些低賤的貧民面前展示她的“仁慈”,都將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絞索!她將成為他掌控下的傀儡,一個活生生的、永不停歇的“慈善”廣告!她的名譽,她的地位,她小心翼翼維護了幾十年的上流社會形象,都將被徹底綁死在那間骯臟破敗的星光小屋上!
“不…不…”艾琳諾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拒絕的話語在極致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看著羅蘭,看著他那張在陰影中輪廓分明的臉,看著他那雙平靜無波卻蘊含著風暴的眼睛。晚宴上那地獄般的景象——脖頸上憑空浮現的吻痕幻象,情人名字如同詛咒般響徹寂靜大廳的恥辱——再次無比清晰地在她腦海中炸開。那種被扒光了示眾、被無數道鄙夷目光凌遲的恐怖感覺瞬間淹沒了她。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此刻敢說出一個“不”字,或者哪怕只是遲疑一瞬,眼前這個惡魔般的奴隸,絕對有能力也有決心,讓今晚那場噩夢在更盛大的場合、在更多人面前,重演一遍!甚至,讓她徹底身敗名裂,墜入真正的地獄!
“我…我……”艾琳諾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像要冒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她看著羅蘭那等待宣判的眼神,最終,所有的反抗、所有的驕傲、所有的算計,都在那冰冷目光的注視下,如同陽光下的薄雪,消融殆盡,只剩下赤裸裸的、求生的本能。
“我…我捐!”她幾乎是尖叫著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刺耳,帶著崩潰的哭腔,“星光小屋!我捐!每個月!多少都可以!我捐!”她語無倫次,雙手神經質地揮舞著,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證明自己的“誠意”,“我會親自去!我…我是慈善楷模!我最關心貧民了!最關心了!”她重復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化為一陣抑制不住的嗚咽。她的身體徹底癱軟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縮在昂貴的皮毛里,只剩下恐懼的余韻在無聲地顫抖。那三枚冰冷的金幣,還死死地粘在她手背上,如同恥辱的烙印。
羅蘭看著眼前徹底崩潰的貴族夫人,像一朵被暴風雨蹂躪過的、凋零的昂貴絹花。車廂里只剩下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以及車輪碾壓石板那單調重復的聲響。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個重新裝滿了金幣的、沉甸甸的紫色天鵝絨錢袋,穩穩地收進了自己傭兵罩袍內側的口袋里。布料粗糙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做完這一切,他不再看艾琳諾一眼,仿佛她已是一團無關緊要的空氣。他微微側過身,抬手,曲指,用指關節在光滑的檀木車廂內壁上,不輕不重地叩擊了兩下。
篤。篤。
聲音清脆,如同命令。
車窗外,一直凝神屏息、豎著耳朵聽著車廂內任何風吹草動的車夫,幾乎是立刻做出了反應。韁繩抖動,鞭子在空氣中甩出一個清脆的空響,伴隨著一聲恭敬的詢問:“夫人?有什么吩咐?”車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去星光小屋。”羅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車廂壁,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他沒有用“請”,也沒有用任何商量的語氣。這不是請求,是命令。是勝利者對敗者的支配。
車夫顯然猶豫了極短暫的一瞬。星光小屋?在骯臟混亂的貧民窟?讓尊貴的艾琳諾夫人去那種地方?這簡直……荒謬!但車廂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那平靜話語中蘊含的冰冷力量,讓他瞬間掐滅了所有的質疑。
“是!明白!”車夫的聲音立刻變得恭順無比,甚至還帶著一絲諂媚。鞭子再次揮動,發出更響亮的破空聲。“駕!調頭!去西區舊教堂!”馬車猛地一頓,隨即改變了方向,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變得更加急促,朝著與貴族區繁華燈火截然相反的方向駛去。
車廂內,艾琳諾聽到“星光小屋”這個名字時,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嗚咽聲被強行壓抑下去,變成了喉嚨深處絕望的哽咽。她將臉深深埋進雙手里,肩膀無法控制地聳動著。那三枚金幣,隨著她身體的抖動,終于從她手背上滑落,掉在柔軟的天鵝絨坐墊上,發出幾聲沉悶的輕響。她甚至不敢去撿。
羅蘭沒有再理會她。他微微閉上眼睛,靠向冰冷的車廂壁。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左肩的傷口灼痛感更加清晰。然而,一種奇異的、冰冷而強大的感覺,卻在他心底深處緩緩滋生、蔓延。
他清晰地“看”到,就在剛才,當他將金幣推回給艾琳諾,說出那句“是給您的‘體面’”時,視野邊緣,那個只有他能感知到的神秘區域——那冰冷而復雜的情緒天平商城界面,無聲地閃爍了一下。
一行簡潔卻意義非凡的字跡悄然浮現:
【操控權貴達成】
【獲得:微表情分析(青銅)】
沒有復雜的提示音,沒有炫目的光影效果,只有這簡單的宣告。仿佛這冰冷的饋贈,是他這場精心算計的勝利中,理所當然的獎賞。
羅蘭的意念沉入那片空間。新的模塊如同星圖的一部分被點亮,簡潔的文字說明流淌過他的意識:微表情分析(青銅)——被動能力。提升對目標面部細微肌肉運動(持續0.04秒至0.2秒的瞬間表情)的捕捉與解讀能力,初步關聯常見情緒(憤怒、恐懼、輕蔑、喜悅等),分析結果僅供參考,存在誤差。熟練度提升可解鎖更高階能力。
冰冷的知識涌入腦海,如同鐫刻。他下意識地再次睜開眼,目光掠過對面蜷縮著的艾琳諾夫人。盡管她將臉埋在手里,但羅蘭敏銳地捕捉到,在她聽到馬車調頭前往貧民窟的指令時,那掩藏在手掌邊緣、肩膀瞬間繃緊到極限的細微線條,以及指縫間泄露出的、一閃而逝的、因極度抗拒和恐懼而扭曲的嘴角弧度。
青銅級的微表情分析能力,將這一閃而過的畫面瞬間拆解、放大、關聯。恐懼(75%),厭惡(80%),憤怒(15%),屈辱(90%)……冰冷的數字和情緒標簽在他意識中閃過。雖然只是“青銅”,雖然存在誤差,但此刻,這能力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無情地剖開了艾琳諾夫人竭力掩飾的內心,將她的狼狽、恐懼和恨意,赤裸裸地呈現在羅蘭面前。
原來如此。羅蘭心中一片冰冷澄澈。恐懼是她的枷鎖,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她今晚的恥辱。而這份恐懼,將成為他懸在她頭頂的利劍,一根無形的、隨時可以收緊的韁繩。他不再需要像對付格倫那樣揮舞火焰,對付這些披著華麗外衣的豺狼,操控人心,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走進自己編織的牢籠,似乎…更加高效。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窗外的景象逐漸變化。貴族區整潔寬闊的街道、明亮溫暖的燈火、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花香和熏香,被狹窄、泥濘、彌漫著垃圾和污水混合氣味的巷弄所取代。搖搖欲墜的破敗房屋如同佝僂的鬼影,在昏暗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偶爾有衣著襤褸的人影在陰影中警惕地張望,又被馬車急促的蹄聲嚇得縮回頭去。
車夫似乎也感到了不安,鞭子揮動的聲音更加頻繁,驅使著馬匹加快速度,想要盡快穿過這片令人不安的區域。
最終,馬車在一條相對寬闊些的巷口停了下來。前方是坑洼不平的泥路,馬車無法通行。車夫跳下車轅,跑到車廂旁,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側車門。
“尊…尊貴的夫人,大人,”車夫的聲音帶著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顯然對“大人”這個稱呼用在羅蘭身上感到別扭,“前面…馬車進不去了。星光小屋就在前面那個破…呃,那個舊教堂里。”他指了指巷子深處,一座在夜色中只能勉強看出尖頂輪廓的殘破建筑。
艾琳諾夫人幾乎是連滾爬地從車廂里跌了出來。冰冷的、混雜著污濁氣味的夜風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她下意識地用雙臂環抱住自己昂貴的絲絨裙,仿佛那能抵御這貧民窟夜晚的寒意和骯臟。她驚恐地環顧四周,黑暗的巷弄如同巨獸的食道,讓她感到窒息。遠處幾聲野狗的吠叫和醉漢含糊不清的咒罵聲傳來,更是讓她渾身僵硬,臉色慘白如紙。她從未踏足過如此卑賤污穢的地方!她只想立刻逃離,回到她那溫暖、安全、灑滿香水的臥室!
羅蘭隨后下車,動作沉穩。他看也沒看瑟瑟發抖的艾琳諾,目光越過車夫,直接落在了巷子深處那座廢棄教堂的輪廓上。黑暗中,一點微弱的光亮在教堂的某個窗口搖曳著,像一顆倔強的星辰。
“在這等著。”羅蘭對車夫丟下一句,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隨即,他轉向艾琳諾,做了個“請”的手勢:“夫人,星光小屋到了。請吧。”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落在他臉上,照得他半邊輪廓冰冷堅硬,如同石刻。
艾琳諾看著那深不見底的巷子,看著那如同怪物巨口般敞開的教堂大門,又看看羅蘭那毫無表情的臉,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幾乎要撞到馬車冰冷的車廂上。
“不…我不…我害怕…”她語無倫次地低喃,眼淚再次涌了上來。
羅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冰冷地注視著她。那目光里沒有催促,沒有威脅,只有一種可怕的平靜。仿佛在無聲地提醒她:契約已經訂立,體面需要維護。或者,想重溫幻象?
艾琳諾猛地打了個寒顫,晚宴上那冰冷滑膩的觸感和情人名字響徹大廳的羞恥感再次清晰無比。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最終,她深吸了一口污濁的空氣,那氣味讓她一陣惡心,卻奇跡般地壓下了翻騰的恐懼。她猛地挺直了腰背——盡管那挺直顯得如此僵硬和徒勞——像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徒,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體面”,抬起沉重的腳步,踏入了那條骯臟的巷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濘和針尖上。高跟鞋陷進濕滑的污泥里,發出令人不快的噗嗤聲。她死死地攥著裙擺,昂貴的絲絨蹭到了旁邊粗糙、沾滿不明污漬的墻壁,讓她心疼得抽搐了一下,更覺得骯臟難忍。空氣里彌漫著腐爛食物、排泄物和劣質酒精混合的惡臭,幾乎讓她窒息。她努力屏住呼吸,用一方絲質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那雙因恐懼和厭惡而睜大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黑暗中每一個晃動的陰影。
羅蘭走在她側前方半步的距離,如同一個沉默的引路人。他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巷道里投下濃重的影子。他步履沉穩,對周遭的環境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甚至對那些從破敗門縫后、窗欞間投射出來的、充滿警惕、好奇甚至貪婪的目光都視若無睹。那些目光像冰冷的蟲子,爬在艾琳諾裸露的脖頸和手臂上,讓她汗毛倒豎。
終于,他們走到了廢棄教堂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門前。門板早已腐朽變形,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溫暖的、搖曳的黃色火光。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孩童的夢囈,還有低聲的交談。
羅蘭伸手,輕輕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一股混合著草藥苦澀氣味、汗味和淡淡血腥味的暖流撲面而來。眼前的景象讓艾琳諾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根本不是什么像樣的地方!比她想象的更加破敗不堪!所謂的“星光小屋”,不過是將這座廢棄教堂的主廳草草清理了出來。高高的穹頂殘破不堪,露出外面漆黑的夜空和幾顆稀疏的寒星。墻壁斑駁,大片大片的灰泥已經剝落,露出里面的紅磚。原本放置神像和祭壇的位置,現在用粗糙的木板和磚塊搭建起了一個簡陋的“藥房”,幾個同樣穿著破舊衣服的人正借著幾盞油燈和壁爐里跳躍的火光,忙碌地分揀著一些干枯的植物。
教堂的長椅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地板上鋪開的、散發著霉味的草席和破舊毯子。上面或躺或坐著十幾個身影。有面黃肌瘦、裹著破布瑟瑟發抖的孩子,有蜷縮著身體、不斷發出痛苦呻吟的老人,還有一個斷了腿的壯年男人,他的斷腿處用臟污的布條纏著,上面滲出暗紅色的血漬。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絕望與微弱的希望交織的沉重氣息。
壁爐的火光跳躍著,將人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墻壁上,如同鬼影幢幢。唯一能稱得上“星光”的,是教堂那扇僅存的、高高在上的彩色尖拱窗——它已經碎裂了大半,但剩余的幾塊彩色玻璃,被小心地鑲嵌在穹頂中央一個刻意打開的缺口上。清冷的月光穿過那些碎裂的彩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而斑斕的光斑,勉強照亮了這片被苦難籠罩的空間。那些光斑,就是這“星光小屋”名字的由來。
艾琳諾站在門口,如同一個闖入地獄的異類。她華麗的絲絨長裙,精致的妝容(盡管已經花了),身上殘留的昂貴香水味,與這里的貧窮、疾病和絕望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所有在忙碌的人,所有在痛苦呻吟的人,所有在茫然發呆的人,目光瞬間都被門口突兀出現的、光鮮亮麗的身影吸引了。好奇、驚訝、羨慕、麻木、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各種各樣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向艾琳諾。
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丟在廣場中央,巨大的羞恥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幾乎站立不穩。晚宴上被無數貴族目光凌遲的感覺,此刻以另一種方式,在另一個極端的世界里,再次降臨!她下意識地后退,想要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壁爐旁的“藥房”區域快步迎了上來。是那個老酒保。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但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銳利。他先是看了一眼羅蘭,看到對方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然后將目光轉向了門口那位格格不入的貴婦。
老酒保的眼神在艾琳諾狼狽的臉上和那身華麗的衣裙上掃過,瞬間便明白了大半。他臉上堆起一個極其標準、帶著市儈和恭敬的、屬于小人物面對大人物的笑容,聲音洪亮得足以讓整個大廳的人都聽清:
“哎呀呀!稀客!稀客啊!這不是我們王都最最慈悲的艾琳諾夫人嗎!”他夸張地拍了一下大腿,快步上前,刻意放大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帶著一種夸張的、近乎滑稽的熱情,“您瞧瞧!您瞧瞧!我說今晚爐火燒得格外旺,門口喜鵲叫個不停呢!原來是夫人您大駕光臨!來視察我們這小小的星光小屋了!哎喲,您能來,真是我們天大的福氣!是貧民窟所有受苦人的福氣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非常自然地伸出雙手,熱情地——甚至帶著一點強硬的意味——就要去攙扶艾琳諾的胳膊,仿佛要引領她這位尊貴的客人“參觀”一下這人間地獄。
艾琳諾如同驚弓之鳥,在老酒保的手即將碰到她手臂的瞬間,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體劇烈地向后彈開,仿佛老酒保手上沾滿了致命的瘟疫病毒!她驚恐地瞪著老酒保那雙沾著草藥汁液和爐灰的手,又看看周圍那些衣衫襤褸、面有病容的人,巨大的恐懼和生理性的厭惡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口鼻的手帕攥得更緊了,指節發白。
老酒保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但眼底深處的冰冷和嘲弄卻一閃而過。他收回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無可挑剔的、夸張的笑容,只是聲音稍微壓低了一點,卻依舊確保周圍的人能聽見:“哎喲,夫人您別怕!別怕!我們這兒啊,雖然破是破了點,但絕沒有臟病!干凈著呢!來來來,您看,這邊請!小心腳下,地上涼……”他側過身,做出一個極其恭敬的“請進”姿態,那姿態卻像一道無形的墻,將艾琳諾徹底堵在了這個她避之不及的煉獄門口。
艾琳諾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她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痙攣。她想尖叫,想怒罵,想轉身逃跑!但羅蘭就站在她側后方一步之遙。他沒有看她,目光平靜地掃視著大廳里的景象,仿佛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然而,正是這份可怕的平靜,像冰冷的鎖鏈,牢牢地捆住了她的雙腳。她甚至能感覺到,在羅蘭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她身體里剛剛涌起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反抗意志,瞬間就被碾得粉碎。
晚宴上那冰冷滑膩的觸感,情人名字如同鬼魅低語般響徹大廳的恥辱,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攫住了她的心臟!如果…如果她現在轉身逃跑,這個惡魔般的奴隸,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讓那一切重演!甚至變本加厲!她的名譽,她的地位,她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徹底化為烏有,墜入比這貧民窟更深、更黑暗的地獄!
巨大的恐懼終于徹底壓倒了所有的厭惡和抗拒。艾琳諾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最終,在羅蘭那無聲的、冰冷的注視下,在老酒保那看似恭敬實則逼迫的姿態前,在周圍所有貧民麻木、好奇、復雜的目光中,她邁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她的高跟鞋踩在冰冷、布滿灰塵和污跡的地面上,發出輕微卻刺耳的聲響。昂貴的鞋底瞬間沾滿了污漬。她一步一步,僵硬地,如同一個被操控的木偶,跟著老酒保那熱情洋溢的介紹,走進了這片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苦難之地。
“……您看這邊,夫人!這是我們的藥房!全靠好心人施舍的藥材,我們小老兒和幾個懂點草藥的人,才勉強能配點土方子,救救急……唉,可憐吶,那個孩子,才五歲,燒了三天了,就靠這薄荷膏吊著命……”老酒保指著壁爐旁草席上那個蜷縮著、小臉通紅、呼吸急促的孩子。
艾琳諾的目光掃過去,胃里又是一陣翻涌。那孩子臟兮兮的臉,干裂的嘴唇,讓她感到惡心。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還有那個老兄弟,采石場塌方壓斷了腿,沒錢治,只能這么硬撐著……造孽啊!夫人您菩薩心腸,見不得這些苦,我們都知道!您一來啊,我們這星光小屋,立馬就亮堂了!大伙兒說是不是啊?”老酒保轉頭,對著大廳里的人高聲問道。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那個斷腿男人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在回蕩。
沒有人回應老酒保。那些麻木的、疲憊的、病痛纏身的目光,只是靜靜地、毫無波瀾地看著這位突然降臨的、光鮮亮麗得刺眼的“慈善夫人”。那目光里沒有感激,沒有欣喜,只有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審視。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你在這里做什么?你能改變什么?
艾琳諾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這死寂比任何謾罵都更讓她難堪。她感覺自己像個滑稽的小丑,穿著不合時宜的戲服,在一個錯誤的舞臺上,演著一場無人喝彩、無人理解的獨角戲。
她猛地扭頭看向羅蘭,眼神里充滿了崩潰的哀求,無聲地祈求他快帶她離開這個地獄!
羅蘭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他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目光在掃過那個高燒的孩子和斷腿的男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