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旺拿著紫漆破葫蘆,站在碼頭的邊緣,不敢往陸地的方向走一步。
他望向東方天穹,看著那一抹不斷侵染的墨色。
此時正是黃昏交界之時,西方霧靄之中的血紅夕陽,仍然光彩奪目。
東邊這抹夜色,也正努力擠占天空。
當陳旺看向東海之時,這股墨色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喚,黑夜開始在天空之上迅速染色,像一桿正在涂抹的墨筆,竟然形成了一篇由星夜組成的文字。
——
【本次蜃樓事件要求如下:】
【主線任務:成功登船,并且在船上存活至少七日(登船期間,每次下船不可超過一小時,每次間隔一天,如有違反,則視為任務失敗);】
【支線任務(可選): 1.擊殺任意三只為禍作亂的妖物; 2.確保文彥能夠活著到達廣州港口;】
——
這幅畫面太過震撼,仿佛有神靈在天上潑墨揮毫。
但周圍人全都看不見,視若無睹。
只有四個人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
也就是陳旺,以及精神病院方面派來的那三個人。
當然,那名實習護士卓星也在看。
她那雙失去光芒的眼睛,仍然望向天空,那具尸體也橫陳在小巷里,身上爛肉涌動,早已無法提醒其他人,這世界究竟多么可怕。
陳旺看到了天上的信息,他當然會看,每次都看。
必看。
但誰也無法保證他到底記沒記住,能不能按照任務行事。
他瘋了。
一個冷靜運行的系統,和一個變瘋的主人。
這太瘋狂了。
剩余那三個人的任務,就是在先找到陳旺的前提下,保證他的生命,然后在這個詭異世界里,考慮完成這幾樁具體的任務。
完成任務后,他們雖然都會瘋掉。
但就算是瘋了,這些人有可能把道具帶回去。
道具對于人類,很重要。
包括那名不慎卷入的護士在內,他們都接受過訓練,所以也都知道,如果陳旺在這幻境之中,再次出現了強烈的“尋找母親”的念頭。
那么,主線任務就會新增一條“尋找母親”的內容。
危險任務:尋找母親。
來自病院的女性們,必須盡全力,讓自己成為陳旺“母親”的載體。
甚至要和幻境里的其他角色,搶奪這一機會。
雖然這代表著,這名來自病院女性死亡的幾率大增,但在事件結束時,病院的人,會從這名“母親”的身體上,至少拿到一件道具。
但這都是后話了。
這次幻境來的實在突然,病院的三個人,此刻真的不想節外生枝,本次行動人員數量極少,所以,他們只想保證陳旺的生命安全,而不想讓他去尋找母親,避免這世界變得更加危險。
“陳旺,你究竟在哪兒呢?”
在碼頭的苦力程東、在小巷里補妝、準備朝大沽口港口行進的西醫鶴薇、以及在碼頭附近茶樓上喝茶的洋人少女阿伊莎,都在想同樣的問題。
這次的任務的前置條件是“登船”。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要全部上船,上哪艘船,他們都不知道。
但他們知道,上船事件應該很快就會開始。
所以,時間真的很緊張,很緊張。
只要有個人沒有登船,恐怕就會立即暴斃,還沒等到變得癡傻瘋狂,自己的肉體就會在病院中慘死。
很急。
……
……
天色將晚,有不少人在此地等待上船。
靠近陳旺的旁邊,正停靠著一輛奢華的蒸汽郵輪,不少衣著華貴的體面人正有序排隊上前。
一名穿戴著頂戴花翎的官員,此時踏在碼頭前往船艙的木橋上,見到下面有一名看似癡傻的伙計,心生酸楚,從兜里掏出兩個銅元,對著陳旺的方向就扔了過去。
兩枚銅幣“當啷”、“當啷”兩聲,在木板上滾了兩圈兒,恰好落在了陳旺的腳邊。
銅錢。
陳旺眼睛一亮,然后懷著極大的勇氣,朝著陸地方向邁了一步,那只沒有拿著葫蘆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銅幣撿了起來。
——
【恭喜您!】
【您獲得了光緒元寶銅元一枚,此物為華夏最早的機制銅元,采用西洋購置的機器整體沖壓制造,此物是本世界的通用貨幣,也可以在任務結束后,兌換等值的道具。】
——
“兌換?”
“有錢就得馬上花!”
陳旺看到這枚銅元的時候,腦袋就開始思考。
思考,這究竟是哪個年代。
他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可能是要去殺鬼子。
但他看到在隊伍中緩慢前進的那名清朝官員,突然想起來,抗日戰場上,好像沒有拿著盒子槍的清朝縣丞。
“這到底是什么時候?”陳旺那恐怖將至的感覺仍未消散,但這個問題,讓他稍微轉移了注意力。
他想不明白。
不過陳旺心地非常善良,那種恐懼感稍稍退散后,就對著那名官員拱手作揖,說道:“縣丞大人!還有諸位貴客,還有這艘船,還有這碼頭,還有天上的飛鳥,還有我這次還沒見到的朋友……”
“愿您!”
陳旺這沒頭沒腦的話,吸引了登船客的注意力。
“愿您六親合家歡,團圓過一年又一年,愿您福壽賽八仙,長命過百歲,身康體健!”
那名縣丞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繡著鵪鶉的補子,想不到天津衛一名癡傻之人,也能認出這區分官階大小的復雜圖樣。
他只能搖頭苦笑,那南方特征明顯的面容上,愈發愁苦,只能喟嘆道:“世道多艱,我大清風雨飄搖。世人不已自強、強國為目標,連一癡傻之人都知做官好,此等現狀,我泱泱中華還有未來可言嗎?”
他想不通。
旁邊有一名穿著洋裝的買辦富商,他聽到陳旺唱的吉祥話后,心生歡喜,竟然直接從腰包里拿出一枚銀元,對著陳旺就扔了過去。
陳旺接到銀幣,咬了一口。
大喜。
真的銀子。
陳旺:“哦?那行,那你也身康體健!真摯的祝福,送給這位榜一大哥!”
“家人們,誰還想福壽賽八仙?”
陳旺喊道:“扔錢!”
……
這名富商知道好友心中郁悶,所以克制笑意,說道:“文彥兄,世界變化萬千,不必過于郁結。你即將去廣東就任,那里洋人很多,當地百姓也睜眼看世界,毫不迂腐,早晚有一天,這新生事物,也會灌濯到這九州全境。”
名叫文彥的官員搖頭:“長蓀兄,我是回鄉履職,你也要登船,恐怕是為了躲避那拳民異教的禍事吧?”
衣裝革履的長蓀,從脖頸里拿出一個銀色的十字架。
他說道:“和洋人做生意,當然要信洋教,昔日洪天王起事時,不也拿著那洋人的經文嗎?”
“今日義和拳已經式微,但民間不計其數的拳民仍在殺洋人,我和那些蠻人講不通,據說他們在鄉野召喚了一些狐媚黃皮子妖鬼,我雖然不信,但別人信,我只好避避禍事。”長蓀微笑說道。
長蓀補充了一句:“我看這里,馬上就要出事了。”
文彥聽后不喜:“稱太平天國的反賊為天王也就罷了,信洋教也是權宜之計,我不怪你,但拳民并不全是愚昧之徒,其忠君愛國之志,實屬罕見,只需開蒙學知識,就可為國所用。”
長蓀問了文彥一個靈魂問題:“他們開蒙以后,還會忠君嗎?”
文彥想起了幾年前皇上被囚的舊事,也想起了京城菜市口滾落的六顆人頭。
光緒帝的戊戌變法全部失敗,這讓文彥頓覺,這大清已全無希望,新思想和舊事物的矛盾只是暫時掩蓋,未來恐怕還得大開殺戒。
想到這里,文彥臉上黯然之色更甚。
難道那八國聯軍把太后趕走的事,還沒有讓皇城里的人驚醒嗎?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還是登船吧。
文彥看到好友長蓀拿著一個洋人用的皮箱,皮箱的手把上,纏繞著一大堆銀質鎖鏈,這名敏銳的縣丞問道:“此物是?”
長蓀晃了晃箱子,說道:“保祿神父送給我避禍的。”
登上蒸汽船的人流雖然緩慢,但仍然在移動,不一會兒,文彥等人就要進入船體了。
而陳旺,竟然還在船下唱歌。
同時,不斷偷瞄每一名船客。
他唱的歌,真的無比新穎。
尤其是那一長句快句“我祝市間商賈、日進斗金、事業一帆風順,祝天下結發夫妻、白頭偕老,二人永連心……”曲調婉轉清亮,雖然不像是華夏古樂,但勝在朗朗上口,悅耳動聽。
這個超越時代的蓮花落,讓登船的貴人們,紓解了不少旅途的疲乏。
“技術活兒,該賞!”
其中不少平日就出手闊綽的少爺太太們,更是把陳旺當成了聰明的乞丐,在這里要賞要錢真的是開天辟地獨一份,所以撒了不少銅錢,甚至還有好幾角碎銀。
陳旺就這么一會兒,就賺到了不少的錢。
“誰、望名利雙豐收、望明朝大展鴻猷、望祥瑞遍九州。誰,歌福祉佑春秋歌好運歲歲長留、歌十方錦繡……”
不一會兒,系統就提醒陳旺,已經賺到了驚人的“九兩二錢銀子”,他愈發興奮,可他唱著唱著、突然忘詞了。
“下一句是什么?”
無人回應。
晚清年代,這首歌還沒出現。
他們也看出了陳旺,確實有點兒瘋。
啞火以后,陳旺拍拍腦袋,總覺得忘了什么事情。
正值登船時刻,那長蓀突然之間,又喊了一句“文彥兄,走吧,我晚上還要在船里談一單生意。”
這句話,恰好讓陳旺給聽到了。
“文彥……文彥……”
陳旺的眼睛逐漸變大,然后他大吼道:“哎,你就是文彥啊!你別上這艘船!這大船是錯的!我是穿越者,不會害你的,你要跟我上船!你知道什么叫無限流嗎?你成了任務的一部分了,跟著我才能活!”
“喂喂,你聽得到嗎?”
“歪!歪!!!”
“我,穿越者!”
“主角兒!”
海浪拍打著這艘船的船身,天色已晚,船上的煤氣燈也盡數打開,輝煌的夜景船只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此時船長也好巧不巧地拉響了船上的汽笛,巨大的嗡鳴聲,也吞沒了陳旺的這聲叫喊。
那些貴人只覺得陳旺太過癡傻,雖然在碼頭乞討也算是一大創新,但他竟然想扯著嗓子蓋過汽笛聲,真的是蚍蜉撼樹。
登船的人笑著看樂子,不少人又扔了幾個銅錢,有的還砸中了陳旺的腦門。
“誰拿鋼镚兒砸我?”
陳旺的腦子又激活了新的思路,“沒吃飯嗎?用力!”
文彥上船了。
陳旺忘記了任務,也忘記了他一直提防的那個巨大危險,此刻他在撿拾地上的銅錢銀角,此間樂,不思蜀。
他沒有發現,有一名碼頭做工的腳夫,正在朝著陳旺走去。
“你介銀 sei呀?誰讓你在這兒討飯的?”
天津青皮背后都倚靠著幫會,碼頭工人想要吃飯,也得加入幫會,這碼頭別看很大,但每個賺錢的營生,已經是滿坑滿谷的蘿卜坑了。
陳旺在這兒乞討,壞了規矩。
“噓,”陳旺正在撿錢,他回過頭,認真說道:“我是津門第一。”
“呦?吹大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