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狀態。

還剩下十二分鐘三十秒。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陳旺很氣。

氣笑了。

俗話說，相看兩厭。

瘋癲時候的陳旺，對葫蘆娃可是“一片癡心”，能夠看到童年的動畫片主人公，變成現實中的強大清秀少年，沒有比這個更震撼人心的事情了。

但陳旺恢復了理智以后，雖然仍然對葫蘆娃抱有好感。

可那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自己童年的尊重，以及對葫蘆娃身上那種剛正不阿的正氣的……同情。

是的，就是同情。

任何人，任何到了二十五歲以后、步入社會的人，只要還相信世界上純潔無暇、沒有任何污濁的正義、善良，這都是不成熟的表現。

是還沒有從幼年、童年、青年的優渥、幸福、或者閉塞、愚昧的生活中走出來，活在那種慣性以及溫暖余韻下的幼稚。

末世里，沒有這種人。

晚清，也不該有葫蘆娃這種純粹正義的娃娃。

這是陳旺目前的想法，水至清則無魚。

可這種人，真的出現了呢？

葫蘆娃就是這種性格，一個文學化、被構造成無暇正義化身的超能力小孩。

他當然會受很多苦，今日老者的身份，注定會給葫蘆娃提供一方庇佑，但倘若他去了這晚清亂世之中浮沉，又會如何呢？

陳旺看著強大的葫蘆娃，看著負傷的葫蘆娃，尤其是，看著對方那一副受了傷，但故作堅強，滿不在乎，只覺得自己身上有著巨大責任的樣子。

就來氣。

就像是……看到了末世里的自己。

這葫蘆娃，就像是穿越后的陳旺那樣。

受了很多苦。

秉持著文明時代的價值觀，在末世里闖蕩，即便有系統和穿越者的身份，即便有著強大的道具和能力，但仍然……很苦，無法對外人訴說。

因為很像，所以很氣。

氣他，也氣自己。

甲板上，到處都是那來自東方的鬼物，這些碎裂的肢體和頭顱有的還在動彈，乍一看全都是這亂世的人間疾苦。

“日本已經到了變瘋的前夜，沒想到，他們現在就開始，不把自己人當人看。”陳旺簡單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些鬼物是什么來歷。

那些人臉上刻著的“非國民”，其實就是華夏語義中“漢奸”的同義詞。

這些變成鬼的尸體，就算是死了以后，也要背負著一個“日奸”的罵名成為國家的炮灰，恰似十幾年后，那個膨脹為軍國主義、帝國主義的瘋狂國家。

陳旺沒有斬草除根。

不想撿這仨瓜倆棗，也不想給葫蘆娃擦屁股收尾。

砍這些還在活動的斷肢殘頭，恐怕也不會被系統認為是“殲滅妖鬼”的有效目標，但沒準，可以從鄭伯那里混幾張船券。

沒什么意思……

他理解了，當年程東那些末世軍人，給自己收拾戰場的感覺。

此刻的陳旺是清醒的，是驕傲的，他不屑欺負這些已經沒有危害的玩意兒們。

他又花了十秒鐘，思考了一下，這個癲狂世界觀下，那隱藏的冰山一角。

毫無疑問。

這是個有妖鬼橫行的亂世，甚至有癲狂的拳民，拿著從不知名邪神那里求來的肉丸子，搞愛國也好，恐怖主義也罷的巨大事件。

此刻，他又看到了這些被當做炮灰，不知道用何種超自然秘法制作出來的、邪惡殘酷版本的死人神風敢死隊。

這能說明一些事情。

那就是，適逢亂世，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或者戰爭，已經延伸到那些妖魔鬼怪這些歪門邪道上了。

或許是瘋癲陳旺的影響，或許是這個詭異世界的本色，就連葫蘆娃和蛇精蝎子精都出現了，那其他國家的妖鬼，沒理由不出現。

在強大的國家意志下，沒準全世界都在競相進行，關于邪門秘法妖魔鬼怪的軍備競賽。

東瀛今日發射的這些死人鬼，和對他們文化某種刻板印象下的，那種偏執瘋狂的民族性，何其相似。

“想這些，沒意義了。”

此刻清醒陳旺的時間不多了，他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揣摩此刻世界風云上了，他必須要給快恢復成瘋子的自己，攢一些家底。

如果能攢地多一些，就算是敗，也能多敗幾天。

陳旺看著葫蘆娃。

只見大娃揉了揉腰腹的位置，然后擦了一口唇邊流出來的鮮血，對不遠處的鄭伯說道：“船上還有一只蛤蟆精，藏起來了，我去追。”

鄭伯很心疼，他勸阻了葫蘆娃：“無妨，那只小妖在這艘船上，鬧不起風浪。”

葫蘆娃想去。

只要這里還有妖物橫行，他就覺得自己有責任去斬妖。

為什么？

因為，他是葫蘆娃。

是頂天立地的大娃。

陳旺覺得不能等下去了。

他抬起那把生銹的劍，對著鄭伯說道：“三寶公……不，我還是稱呼您鄭伯吧，我在船艙里，撿到一把劍，能不能買下？”

鄭伯看了看：“那是……我昔日麾下水師千戶佩劍，對我來說是無價之物，用完歸還即可。”

陳旺：“再問鄭伯一句，您已經貼出告示，表明斬妖即可獲得船券，但小子冒昧想知道，倘若我在其他船上斬滅危害百姓的妖物，當如何？”

“照付。”

鄭伯豈能沒有這種胸襟。

“如在別處為百姓斬妖除魔，每只妖物，老夫本人再出一倍的船券贈予豪杰。”

鄭伯見到陳旺豪氣沖天，受此感染，自己心中那血氣也涌了上來。

“不必。”

陳旺對著鄭伯說道。

【枯木逢春】

還剩十一分鐘三十秒。

陳旺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找回了一點點當年豪氣干云的自己。

夠用了。

然后，他看著，想要尋覓那蛤蟆小妖的葫蘆娃。

葫蘆娃都在拼命，陳旺，也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昔日的戰力，怎能耗費在這個沒什么敵手的木船上呢？

“大娃，想不想去，殺蛇精和蝎子精？”

葫蘆娃轉頭。

第一次認真看著陳旺。

“我帶你去。”

“我，幫你殺。”

幫你，也幫那個瘋掉的我。

如果我，現在不和你去試試殺那倆怪，十分鐘后那個我，會看不起現在的我的。

這件事，剛才就想明白了。

現在，敢做了。

去做，難而正確的事。

陳旺說道：“你，去不去？”

“能不能找到它們？”

此刻的陳旺，雖然已經沒了當年全盛時期的能力和道具。

不過，他剛才在船艉樓中，想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誰，究竟該做什么以后，此刻，前半生那爽文男主的人生，再次給予陳旺強大自信。

即便身殘，只剩下一招半式可用，那又如何？

系統似乎一直都在暗示，那蛇精和蝎子精，是這次任務副本的最后篇章，是要披荊斬棘，不斷強化自身，才能勉強一戰的終極 Boss。

可這會兒，陳旺清醒了。

他當然要試著不去走尋常路，就是要在這船上的第一晚，去會會那可怕強大的精怪。

看看他們，在那艘船上，在搞什么幺蛾子。

誰說，在新手村的菜鳥，就不能直接去見最終的大魔王呢？

陳旺清醒的時候，偶爾，更瘋。

葫蘆娃看了看這個人類。

“閉著眼，都能找到。”

這些日子，讓他忘了怎么微笑。

但此刻，他想試試笑一笑。

第一次，有種遇到戰友的感覺。

“劍法不錯。”大娃說道。

陳旺很驕傲，剛才對敵蜈蚣精的，可是黃泉劍術。

“當然。”

被葫蘆娃，夸了。

你們誰被葫蘆娃夸過？

舒坦。

……

……

大娃扶著陳旺的肩膀。

陳旺此刻，正在喚起那另外一個傳奇技能“太虛橫渡”。

當年，陳旺曾經在這個技能上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最終傾注了大量資源，終于把這個傳奇技能升到了第五級。

這是陳旺的王牌保命技能，第五級解鎖了遠距離超級傳送，這可以讓陳旺深陷困境的時候，瞬間逃出生天。

瞬移，真的好用。

今天，陳旺不逃，而是朝著最危險的地方，進發。

以陳旺腳下甲板為圓心，漸漸升起來，一些玄奧復雜的東方玄幻風格的青藍色符文。

他的腳下，也出現了一座復雜陣法的虛影。

原來陳旺覺得，這些符文似乎只是用來烘托氣氛和技能淵源的某種裝飾。

是系統為了凸顯所謂“傳奇技能”的高超逼格，搞了一個沒有任何文化底蘊的唬人特效，就是加了點玄幻元素。

但此刻，同樣脫胎于華夏神話故事、一脈相承的葫蘆娃，卻一直盯著陳旺腳下的陣法和符文，似乎能看出什么門道。

大娃說道：“你懂縮地成寸？”

縮地成寸？

“不懂，”陳旺想了想，“效果，也差不多吧。”

陳旺和大娃，此刻仿佛都進入了某種青光組成的上升氣流中，成了夜晚木船上一頂明亮的青燈，也像一朵青藍色火焰。

鄭伯看大娃去意已決，他有些擔心這名葫蘆娃，所以他揮舞長袖，一枚石頭狀的東西朝著大娃飛去。

鄭伯：“或許有用。”

大娃接過。

看了一眼。

“多謝！”

好久不用這個技能了，陳旺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羸弱的身體，還是自己那被封印過多技能的殘破系統，此刻激發這長距離的“太虛橫渡”，竟然花費了七八秒的寶貴時間。

前搖，實在太長了。

陳旺：“準備好了嗎？”

大娃點頭。

旁邊，那名剛才撕咬東瀛鬼物，最終導致受傷嚴重的書生文彥，此刻終于恢復了一些意識，他聽到了剛才陳旺和葫蘆娃的對話，現在也明白了，他們要去的目的地，就是喬治號！

就是那艘英國的郵輪！

那里，有他想要找的人。

文彥帶著受傷的殘軀，站起來，對著陳旺說道：“請帶我一同前去！”

這次鄭伯強烈阻止文彥，他用術法延緩了文彥的行動：“不可！”

陳旺那邊，那太虛橫渡技能，散發在他們身邊的一圈圈符文，此刻正在綻放出劇烈的光芒。

他們的身體，從外部看，已經變得極其不穩定，甚至他們身邊的光霧上，也出現了喬治號那艘郵輪，甲板上的某種虛影蜃樓。

“早說啊……”

陳旺和葫蘆娃。

消失不見。

……

……

夜晚的喬治號。

在陳旺施展“太虛橫渡”前的半小時。

鶴薇獨自站在喬治號上。

她在，那連著甲板的，處于船只上部的玻璃觀景走廊上。

剛剛，葫蘆娃里的爺爺，從這里路過。

蛇精和蝎子精這兩個頂級巨妖，則從爺爺跑過來的那個方向上，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鶴薇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旁邊的欄桿上。

輕輕轉身，身體盡量貼著面前擋風的玻璃，看著船外，在郵輪燈光反光下，根本沒什么好看的模糊夜景。

她，在玻璃上，看到了有些慌亂的自己。

也在這個玻璃工藝不成熟的年代，在這些狹窄地、仿佛吝嗇玻璃使用的微小玻璃窗口上，看到了身后，越來越近的兩只大妖。

蛇精還拿著那個強大可怕的玉如意。

鶴薇還記得，動畫片里，這塊玉如意有著百般變化，只需說出一句“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顯靈”這句話，就可以冰封催眠甚至灌醉葫蘆娃。

鶴薇依稀有些印象，蛇精還有一塊魔鏡和一柄剛柔陰陽劍，不知是不是攜帶在身上，不過，那兩件法寶，都沒有這塊言出法隨的玉如意強大。

但蛇精最可怕的，還是那個聰明邪惡的頭腦。

法術和法寶排在其次，鶴薇覺得，對方如此窈窕絕美的樣子，無論是以詭計殺人，還是以色相誘人，尋常者絕無任何抵抗之力。

可怕！

那蝎子精雖然沒什么特別有記憶點的法寶，但鶴薇看到，它這個魁梧的身材，以及那種揮之不去的強烈詭異氣息，就知道，面前這名蝎子精，可能比原著中妖力更加強悍，那雙臂和尾鉤一定極其可怖。

如果蝎子精像動畫中那樣，可以化為一股黑煙遁走移動，那鶴薇根本想不出來，究竟應該如何消滅它。

只能躲。

只能逃。

只能祈求，這倆可怕的妖怪，不會把自己當成目標。

鶴薇看到，那蝎子精，舔了舔那張紙臉下的口器嘴巴，仿佛在舔舐著嘴里的血味余韻。

他們是妖怪。

不是口袋妖怪。

作為極其寫實風格，甚至有些癲狂世界觀背景下的妖怪。

它們，是真的會吃人的。

蛇精和蝎子精，距離鶴薇，只有兩三米的距離。

蝎子精已經開始，審視鶴薇的身體。

不是男女之欲。

而是，獵物，在看食物。

“你忘了那些妖人了嗎？”

蛇精面露微笑，甚至看著都沒有張嘴，但卻悄聲地，對蝎子精說了這句話。

蝎子精一震。

“還有事，別那么饞，你在下面不是吃了點嗎？”蛇精只瞄了一眼丈夫，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這會兒沒時間，給你弄一張干凈的臉。”

蛇精這次這句話，沒有稱呼“夫君”。

而是直接說的“你”。

蝎子精把那張紙臉下蠕動的口器，閉上了。

他不再看鶴薇，把目光放在了前面，開始認真扮演起人來。

蛇精看了一眼那個幸運的船客。

這個人類女孩，看著有些緊張。

……為什么呢？

蛇精和蝎子精遠去，他們的腳步聲在這條玻璃觀景道的轉角處，消失。

鶴薇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

當這兩個精怪從自己視線中消失的時候，鶴薇終于堅持不住，雙手雖然還在緊緊攥住那個刷著白漆的鐵欄桿，但自己卻已經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往下墜，最終蹲在了地面上。

剛才，她距離死亡，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她，

差點就被妖怪吃了。

末世的歷史書中，說人類曾是萬靈之長，但在遠古時期，也曾在大自然下茹毛飲血，也并未像后來那樣，可以改造山河湖海。

那時候世界遍布人類天敵，一頭野豬棕熊，就能輕易讓人死于非命。

鶴薇，那會兒就是體驗到了巨大的無力感。

身在末世，只要有人心中產生這種感覺，那就是遭遇了無法生還的可怖詭異，鶴薇既然還活著，還在精神病院里當護士，自然是沒遇到過。

今日，她遇到了。

剛才那股感覺，就是人類面對詭異降臨世間時，產生的強烈無力感。

一模一樣。

覺得自己，毫無還手之力。

鶴薇蹲在這條通道內。

過了一會兒，在蛇蝎二妖的來路上，來了好幾個非常奇怪的人。

他們有的是頭頂包著紅布的華夏貧民，身上還貼著幾張符紙，還有一些穿著普通的洋人船客。

也有穿著旗袍，似乎在二等艙大廳內進行表演的琴女，甚至還有一些船上工作人員，來自東南亞的勞工，以及一些歐洲的水手，也有大腹便便美利堅富翁。

這些人，在這船上是很正常的。

但是，他們三三兩兩稀疏結隊，此刻全站在一個團體里，在這靜悄悄的夜間走廊上，像喪尸一樣，和百鬼夜行差不多，從鶴薇身旁晃蕩著過去，這就根本無法解釋，看起來像鬧鬼了一樣。

這就太不正常了。

他們路過鶴薇。

沒有搭理她。

甚至沒有看鶴薇一眼。

這些人此刻仿佛被……某種詭異洗腦了一樣。

嘴里喃喃地說著：“爹……娘……”

“娘……”

還有些似乎精神意志不堅定的人，一會模仿蛇人爬行的狀態，也有人瘋狂地把腿伸在后面，腳面抬得比腦袋都高，大胯都快要裂開了，似乎在模仿……毒蝎的毒鉤……

鶴薇瞪著眼睛，大氣也不敢出，看著這群仿佛得了癔癥的人們，從走廊走過。

也親眼看到，他們在行走的過程中，仿佛想起了自己是誰。

他們的動作，逐漸變得正常，說的話語，走路的姿勢，甚至那些小細節小動作，也慢慢開始符合自己的原本身份。

這些人，到了走廊盡頭。

他們，非常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甚至有人，互道兄弟姐妹。

四散開。

就像是，入了邪門的教派一樣。

鶴薇看著面前發生的這一切，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想到了，葫蘆兄弟中，一段細思極恐的劇情。

那倆妖怪，恐怕真的可以，把這艘船當成一個大玩具。

不，它們，已經開始在這艘船上，做一些恐怖的事情。

真的不知道，它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