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漸停了。
可能是深夜，也可能是在早上。
莊園里的顧里安小少爺一夜沒睡。
這是很罕見的事，畢竟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天大地大，吃飯睡覺最大。
侍從小姐對此有些擔心，因為小少爺不僅沒睡覺，連吃飯也不如往常那般積極了。
這是琳娜第三次敲門。
少女的手中托舉著一個精致青瓷盤，上面放著今日份的早餐。
一片烤得金黃的面包，一旁涂著奶酪，外加三枚水煮蛋。
她看著面前掛著明顯黑眼圈，一夜沒睡的男孩，輕聲道：“顧里安少爺，早餐給您送來了。”
“謝謝你……琳娜。”
面包的香氣順著晨風飄了進來，勾動起人潛藏在深處的食欲，何況顧安的確有些餓了。
他道謝，接了過來。
“還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或許是察覺到今天的小少爺情緒不對，琳娜沒有直接退下，而是站在門邊問。
“如果可以，麻煩幫我倒一杯白水。”
早餐當然涵蓋了飲品，侍從小姐的工作不會出現這么低級的失誤。
但比起齁甜的果汁，顧安現在更想喝點寡淡無味的東西。
少女應聲退下，不一會兒，她端著水重新敲響了門。
“請進。”
門并未反鎖，琳娜推門而入，一眼便看見了坐在窗邊書桌前的男孩。
他緊鎖著眉頭，手持毛筆，不斷在白紙上寫寫畫畫。
濃稠如黑夜的墨水勾勒出一道道墨痕。
他的嘴里還叼著半塊沒啃完的面包。
少女將一杯白水放在桌邊，正準備離開。
“琳娜，假如……我是說假如，三天后你就要死去，你有什么覺得一定要完成的事要做嗎？”
那平靜的，近乎帶著些許玩笑意味的話語，傳進她耳中。
“欸？只有三天嗎？”
“那給你活四天。”
“顧里安少爺可真會開玩笑。”
少女的臉蛋慢慢鼓起來，顯然在大清早講這種話，任誰聽了都會有一點點不舒服。
她很快歪歪腦袋想了想，說道：“不過我好像沒有什么必須要完成的事……”
“一件也沒有？好好想想。”
窗邊的男孩不知何時停下筆，他看了過來，同時將最后一口面包吞入腹中。
他看著苦思冥想的少女，出言提醒道：“比如家中有沒有什么長輩需要……”
顧安的話沒有說完，琳娜便中途打斷了他，微笑著道：“顧里安少爺，每一位被選入皇家女仆學院學習的學生，都不會有家庭這樣的負擔。”
因為那經常被視為軟肋。
貴族們要杜絕一切可能出現問題的仆人。
當然，如果只是普通的女仆不在此列。
“抱歉。”
顧安怔了一下。
少女搖搖頭，示意沒事，她今天照例穿著那身藍白相間的女仆裝，腰部系著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長到小腿的裙擺隨著窗邊溜進來的風輕輕擺動。
琳娜喜歡系這樣的蝴蝶結，顧安不止一次見她給十三系過。
“如果真要說的話……我想在死之前喝一口家鄉的蜜酒。”
“一小口就行。”
少女瞇瞇眼睛，略有些糾結的說道。
“那是什么酒？”
“一種由蜂蜜發酵的酒精飲料，最好提前加點酸木莓在里面，喝起來就是酸酸甜甜的。”
“一聽就很好喝。”
“我也這么認為。”
少女露出笑容，看來很開心家鄉的特產能得到他人的認同。
“除此之外呢？”
“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說嘛？”
“拜托，你都要死了。”
“可我活得好好的呀。”
琳娜覺得今天的顧里安少爺真是怪極了。
她猶豫著，又看看男孩那張白白嫩嫩，面無表情的俊逸小臉。
于是試探性小聲問道：“那死之前，讓我捏一下顧里安少爺的臉，可以嗎？”
這個要求屬實更怪，而且頗為冒犯，如果不是他一再強調，估計少女也根本不會說出口。
顧安不由以一種十分懷疑的目光瞅了她兩眼。
我說你小子，該不會是煉銅吧？
“對，對不起……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迎著他的目光，少女很快紅著臉，有些羞憤的低下頭去。
男孩嘆口氣，跳下椅子。
他走到女仆的面前。
“就這一次。”
他雙手揣兜，酷酷道。
……
……
又開始下雪了。
大概就是顧安吃完早餐的時候——昨晚雪也下了很久，久到將整個莊園都披上一層白衣。
樓下的花園里，有個愛穿黑裙子的女孩依舊在晨間努力練習。
她抱著那根跟她人一樣高的法杖，法杖頂端鑲嵌的綠寶石散發出盎然光芒。
女孩的黑發如瀑，均勻且平直的垂落。
那張長發下的小臉蛋精致冷漠，透著一抹專注。
公主殿下無疑很好看。
她繼承了索倫亞家族的優良基因，完全可以說是顧安目前見過的同齡小孩中最好看的一個。
前世那些所謂的童星，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起碼光氣質上，就相去甚遠。
可顧安卻頭一次沒有走近，他的腳步止于花園邊上，只遠遠望了一眼。
看起來，芙琳夫人應該還沒有將所有的事說與她聽。
多半是在等自己的答復。
顧安知曉這一點，這個女孩是無辜的，一切和她無關，她只是一個驕傲的，努力的，想要讓母親能稍微開心一些的女孩。
雖然偶爾也會蠻橫不講理，不可避免的沾了些大小姐脾氣。
可她本來就是啊。
堂堂一位公國的小公主，憑什么不能蠻橫一點呢？
顧安試圖說服自己，不要遷怒于他人。
如柳絮般的雪花落在肩頭，然后暈開，把那一塊地方的衣服顏色變得更加深沉。
男孩沉默的轉身，踏出了莊園。
先是小雪，但沒想著走了幾步，雪便漸漸大了起來。
顧安沒有帶傘，街上也有許多忘記帶傘的人——諾倫斯鎮在兩天前封城了。
因此這個小鎮難得能看見如此多的身影。
鎮長給出的理由是擔心大雪馬上就要降臨，這時候出城，不僅尋不到獵物，還容易暴死在城外。
顧安繼續沉默的走著。
他忽然覺得，也許他早該能意識到的……可意識到又有什么用呢？
尊貴的巴諾神父，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