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每當有一顆星星隕落,就會有另一顆星誕生。”我時常仰頭望著夜空,在萬千星河中尋找那雙熟悉的眼睛——爺爺,你在哪里?
十八歲之前,我從未真正明白什么叫永別。直到2015年的夏天,那個總是把糖果偷偷塞進我口袋的老人,那個會蹲在巷口等我放學的身影,被命運裹挾著,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打從記事起,消毒水的氣味就縈繞在我的童年里。別的孩子害怕打針,我卻早已熟悉了醫院走廊的每一個轉角。因為識字,每次爺爺身體不舒服都會等我上學放假去醫院看病,與其說我討厭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還不如說討厭那些致命的病毒讓爺爺承受了常人所忍受不了的痛苦。
在我印象里,爺爺是極具書生氣息的,他教我讀書識字,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用鉛筆涂鴉的時候,他就給我買了鋼筆、毛筆,他蒼白的手指能寫出最遒勁的毛筆字,瘦削的肩背總挺得筆直,記得他教我握筆時,總說:“字如其人,要端端正正。“他寫字的模樣最好看,手腕懸空,筆走龍蛇,墨跡在宣紙上開出花來,從此我也愛上了寫字;
他教我唱歌和舞蹈,爺爺喜歡聽戲曲,時不時的哼上幾句,可年紀太小的我總是和他搶電視遙控器,因為我最怕那些勾著花臉的角色。每當咿咿呀呀的唱腔響起,我總要捂著眼睛往他懷里鉆,可我不知,戲曲所演繹的才是生活百態,他看《鎖麟囊》時會落淚,聽《牡丹亭》時會出神,那些水袖翻飛間,藏著他來不及講完的故事,他說希望以后我也能演戲給他看。
他對我管教極其嚴格,不許我與其他孩子同流合污地罵臟話,記得有一次,我不小心說了句消極話,爺爺竟紅了眼眶,語重心長的教我這樣是不對的,我銘記在心,受用至今。
爺爺的手很巧。春日的雨后,他能用筍殼編出振翅欲飛的蜻蜓;舊木料在他手里會變成飄著松香的小書桌。我總趴在上面寫作業,陽光透過窗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最盼著跟爺爺趕集的日子。中巴車搖搖晃晃,售票的老伯總和他聊收成。爺爺讓我坐靠窗的位置,說:“你也是需要被照顧的小孩。“集市盡頭有家餛飩攤,薄皮裹著粉嫩的肉餡,在清湯里起起落落。我總要分一半給他,他碗里的紫菜總會偷偷飄回我這邊。
每當他晚上痛苦的睡不著覺,我就害怕他準備要離開我了,可疾病從不會心軟。月光透過紗窗斑駁地落在他身上,將他本就消瘦的臉映得近乎透明。聽到響動,他猛地一顫,枯枝般的手指抓住床沿,掙扎著想坐起來。我撲過去抱住他,把臉埋進他單薄的肩膀。他的手掌輕輕撫過我的發梢,像從前哄我睡覺時一樣:“乖囡,莫哭,爺爺在這里呢。”
后來,他整日對著雪白的墻壁呢喃。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還有他蜷縮在病床上的樣子,成了我記憶里最鋒利的碎片。
遺憾的是,那年周日中午,爺爺給我燉了冬瓜排骨湯,喝完我就上學去了,那是我最后吃爺爺給我做的飯,還特意囑咐爺爺換過的衣服留著我回來洗,而爺爺在我上學的那一個星期里悄悄的離開了。聽奶奶說,那一天他割心的痛,要奶奶送他去醫院,后來拿上了所有的積蓄上了救護車,可天不遂人意,爺爺沒能挺到醫院就已經長眠,我想他也一定不甘心。
家里人瞞著我辦了喪事。他們說中考要緊,說爺爺最疼我,肯定不愿耽誤我學習。
放假那天,我幾乎是摔進家門的。房間里靜得可怕,親人把我攙扶到爺爺面前。爺爺躺在一個亭子里的層層被褥間,像一片凋零的落葉。我跪在地上喊他,仿佛看到他睫毛劇烈顫抖,看他的手指突然痙攣——他一定聽見了。我握著他嶙峋的手,掌心里還殘留著當年教我寫字時的繭。滾燙的淚砸在我們交疊的手背上,可他再也沒能幫我擦眼淚。
最離奇的是那個裝錢的布包。大人們翻遍爺爺的衣兜都沒找到,可兩天后我回來時,卻在他常穿的那件褲子內袋里摸到了。布料上還殘留著體溫,好像他特意等著我來取。奶奶抹著眼淚說:“老頭子這是放心不下你啊。“
三天后的凌晨,世界突然缺了一角。大人們說爺爺去天上了,奶奶執意留著爺爺睡過的枕頭,父親總在深夜對著相冊發呆。而我的衣服口袋里,還躺著他去年塞給我的陳皮糖,已經化了又凝,凝了又化。如今每次聞到冬瓜湯的清香,我都會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爺爺站在廚房門口,笑著叮囑我要認真聽課。
可是爺爺走后的一段時間,我不再想逛街,對以前喜歡的東西也沒了多大興趣,唯獨想念和爺爺去吃的那家餛飩,后來我走過很多地方,吃過許多餐廳的佳肴,卻再找不到那碗餛飩的滋味。去年故地重游,發現餛飩攤已經轉讓,再點一碗餛飩,已不是當年的味道……
初中那年,爺爺的病歷本已經厚得像字典。我在作文里寫要當醫生,我想減少他身體上帶給他的痛苦,他笑著把作文看了又看。可是春天還沒過完,那張作文紙就和爺爺一起,永遠消失在這世間。
現在每次提筆寫字,手腕總會不自覺地懸空。戲臺上《鎖麟囊》唱到“收余恨免嬌嗔“時,眼淚會比掌聲先落下來。書桌上的小木偶依然栩栩如生,只是再沒有人能用筍殼編新的了。
消毒水的氣味依然刺鼻,但最刺痛的,是再也找不到那個說要等我上大學的人。
史鐵生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可為什么我找了十年,還是分不清哪道星光才是你投向我的目光?
或許星辰太遠。但每當陳皮糖的酸甜在舌尖漫開,每當路過我和爺爺所有經過的地方,我漸漸明白:爺爺沒變成星星,他成了我握筆時虎口的繭,是每次路過中藥房時下意識的駐足,是聽到救護車鳴笛時突然僵直的脊背。那些他教我的字,現在一撇一捺都帶著他的溫度——原來最亮的星光,從來不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