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祖丟掉手里，用日歷紙包裹成的草煙，兒子有肺炎聞不得煙味，為此他已經戒煙二十多年了。

他看著堂屋里正激烈爭吵的父親和三弟，忙著燒火做飯的母親，和正在做家務的兩個小妹，有些恍惚。

晚上的時候，他記得自己靠在椅子上，正聽著大孫子講述《許三觀賣血記》，閉上眼瞇了一小會兒。

怎么睜開眼，就回到四十年前了？

身為舊時代文盲，張耀祖不懂時空穿越，只聽兒子提起過，大概意思就是重活一輩子。

一切重頭來！

這....真他娘的好啊！

好到比要娶媳婦兒的三弟還激動。

上輩子，張耀祖屬于碌碌無為的人。

年輕時，父親總愛說教他，用那一套‘你是老大，要當起責任照顧好家里弟弟妹妹’，那時愚昧不開智，便在父親的說教中把賺到的錢用來供幾個弟弟妹妹讀書，可后來兄弟姊妹沒一個念著他的好，自個生病需要花錢，左右去借錢，卻慘遭嫌棄，一群兄弟姊妹形同陌路；

中年時，他幡然醒悟卻為時已晚，身為文盲便如困獸般扎根山里，時機已失無從再來，就只能竭力培養孩子，可新時代下，家無背景，孩子處處碰壁，只恨自己沒用幫不上忙；

老年時，一眼望山，雖然走過不少地方，但終究沒能逃出小山村。

重來一世，他，不會再傻了。

“上輩子悔悟晚，這輩子還年輕，什么都來得及！”

定了定神，張耀祖視線移至堂屋。

“你才17歲，你大哥都沒結婚呢！你這樣做，要讓村里人看笑話嗎？”

“爹，你怎么就聽不懂呢？董玉花是公社主任女兒，她那老舅在鄉里當領導呢！娶了她，你兒子就能在鄉里當上個干部了！”

“那是人家老舅，又不是你老舅！”

父親張德旺和三弟張耀家兩人各說各有理，老三見父親不理解自己，急得直跺腳。

聽著他們交談，張耀祖腦海里浮現相關記憶。

他12歲開始下地干活掙工分，賺的錢、糧....在父親的說教下全用來供四個兄弟姊妹上學念書，如此持續到現在已經有八年時間，幾乎任勞任怨，弟弟妹妹要什么，他就拼命干活打工給他們，直到20歲那年。

也就是今天，發生了一件改變他，甚至改變全家命運的事情。

17歲的老三在學校里跟隔壁村董家小姑娘看對眼，對方把他迷得神魂顛倒，非她不娶。

殊不知這是一個天大的圈套。

董家小姑娘年紀大老三兩歲，生活并不檢點，身子有孕著急找接盤俠呢！

這事后來曝光，結果老三當時已經讓人拿捏，窩囊認命。

當然，這不是這件事的嚴重之處。

張耀祖清楚記得，老三要挾父母，不讓他結婚就不繼續念書，那時候老三又是父母眼中的明珠，逼不得已下就答應下來。然而事情沒完，姑娘家要500元彩禮外加‘三轉一響’，家里湊不出那么多錢，老父親張德旺就去借高利貸，然后將貸款分給兄弟姊妹每人一份，大家一起還。

簡而言之，老三娶媳婦兒，全家貸款幫他。

張耀祖身為家里老大，自然而然分攤最多，當時老三跪下來求他幫忙，他沒多想就答應了。

現在想想，簡直蠢如笨驢！

這件事后，家里欠債無數，老二老四兩個姑娘只能輟學，老五繼續念書，老三打著要當官的名頭閑散至極，可笑的是最后他不僅沒當上干部，還替人養孩子。

那個時候人家催債的人每個月來要債，要不到債就在家里住下，全家人也不敢說什么，只能當菩薩一樣供著，每個月有錢就還，慢慢地家里就走向了落魄戶。

直到后來，老父親發生意外受傷，所有債務落在張耀祖一個人身上，一直到三十多歲的時候才把債務還清。

“嘶……”張耀祖回想起此事，只覺胸口發寒。

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日子他絕不會再過一遍！

“爹！”老三張耀家哇一下哭出聲：“你，你要是不給我去說親，我以后就不念書了！”

老三撒潑起來不比村頭寡婦弱。

老父親是個死要面子的主兒，聽他這么一哭，嚇得臉色大變，當即就拍桌子：

“哭哭就知道哭！你問問你大哥，他要是不怕村里人叫他光棍，就讓你娶！”

老父親做出讓步，老三逮住機會，邊擦淚水邊看向張耀祖。

“大哥，我也是為了咱們家著想，以后我在鄉里當了干部一定給你找一份賺大錢的工作！你也不想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吧？”

呵呵~要不是有上輩子的經歷，我就信了.....張耀祖盯著老三那張嘴臉，恨不得踹上幾腳，心里琢磨著怎么對付這個沒良心的家伙。

“大哥！”張耀家瞪著眼，見自家大哥猶豫，繼續說道：“你難道不想我們老張家傳宗接代嗎？！想讓我們家香火斷了嗎？”

聞言，老父親一雙眼睛微微發亮，投來視線向張耀祖施壓。

顯然，他心中已經篤定要幫老三娶媳婦兒了。

道德綁架？

張耀祖內心冷冷發笑：“要是上輩子的我，或許就答應了，可惜老天爺讓我重來一輩子，那就不可能選同樣的路！”

想到這里，他抬頭看向老三張耀家。

“老三，你大哥我沒文化，有話我就直說了。”張耀祖雙手抱胸，有理有據的說道：“你娶媳婦兒可以，可一旦娶了媳婦兒，那就是大人了，什么是大人？自己養活自己的是大人……那個時候，我可就沒任何義務供你上學念書了。”

這句話說出來，張耀祖心里多年郁結慢慢消散。

這輩子，他要活出個樣來！

聽到他的話，老父親抽的焊煙頓住，張耀家的哭聲戛然而止。

“大哥，你這話什么意思？”

老三很清楚現在的生活是依附張耀祖得來的，可他沒想到往日里容易拿捏的老大，今天竟然奇跡般唱反調了。

他不供自己上學，父母給的那點錢怎么夠花？

“我就事說事。”張耀祖聳聳肩，“你這幾年的大部分開銷，全是花我的錢，以前看你小沒跟你算賬，現在你要結婚了，那就得敞亮了說。以前你花的錢我不要，就當給你的彩禮錢，之后咱們可就是兩家人了，你總不能還花著我的錢養你和你媳婦兒吧？”

嘭~老三沒說話，聽完話的老父親先拍下桌子：“什么兩家人？老子還沒死，你們就是一家人！”

“爹！”張耀祖拔高聲音蓋過老父親，道：“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老祖宗世世代代的規矩，成了家，那就要分清楚，你當家你當然可以說一家人，可老三結婚，他媳婦兒又不是我媳婦兒，憑什么我花錢養？”

如此反駁，驚得全家人停下手里動作，扭頭看來。

平日里老實巴交的老大，今天竟然和老父親唱反調了？

老父親張德旺是出了名的脾氣怪且大，輩分小點的人跟他說話，哪一句不順心了就開口罵，平日里家里人誰敢跟他對著干，二話不說就掄起柴棒子打。

“混賬東西！”老父親張德旺氣得直瞪眼，拿起旁邊的煙筒就想打過來。

張耀祖骨架子很大，雖然瘦了些，但比起老父親還是高出個腦袋來，他急忙上前就按住老父親的手。

笑了笑，道：“爹！我是講道理，你要是真打算把事情鬧大，我可就把村里叔伯嬸子全叫來評評理了！”

老父親一雙眼睛充著血絲。

見這個大兒子真想耍狠，當即就操起一口方言大罵：“阿莫！你厲了！這下你爹你都敢拷，唉養了個白眼狼！我雜會養了個不有良心的東西不知……”

張耀祖任由他罵，他清楚自己老父親亦是念過幾年書，懂得家丑不能外揚的道理。

更明白對方是個欺軟怕硬，窩里橫的人，所以才敢如此造次。

前世他就是太傻，沒看清。

其實家里最容易拿捏的人就是老父親張德旺。

“老三！”

果然，在見自己鐵了心跟他對著干，張德旺扭頭看向張耀家：

“你看到了，你大哥什么態度，我是使喚不動他，你要娶媳婦兒就按他說的來，自個養自個。”

這事老三怎么可能愿意？

他還沒玩夠呢！

而且他未來是當大官的名，怎么可能像泥腿子一樣下地干活？

“大哥，你不要這么愚昧行嗎？”張老三立馬開始忽悠：

“我要是當上了干部，咱們全家以后就有福享受了，你難道樂意看著爹媽一輩子干活嗎？”

又是老一套道德綁架。

沒醒悟前，張耀祖或許會答應下，可惜現在不同了。

“別跟我扯這個那個，我不懂！我們全家供你上學，也沒見你作出過哪怕一點點貢獻！還指望著你帶大家享福？”他不屑一哼：

“我還是那句話，你要娶，那以后就是兩家人，從我這里拿錢，就得明算賬！”

三個大男人吵架，旁邊的母親和妹妹沒敢插嘴。

但她們卻是覺得今天大哥說起話來，頗有道理。

“你，你……”

老三張耀家只覺得自己大哥就是個腦癱，氣得他大罵：“你就是個臭文盲，你愚不可及，你一輩子就是個種地的爛命！”

說完，他罵罵咧咧跑出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