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如冰冷的觸手,卷過大理寺那翹起的檐角,發出嗚咽似的聲響,像是在應和著某些不可言說的秘密。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尖銳而又清晰,直鉆進眾人的耳中。
議事廳內的燈火明明滅滅,昏黃的光搖曳不定,映著眾人各異的臉龐。
方才因張敬德一案暫落帷幕而略顯松弛的氣氛,隨著裴硯手中那封來自宮中的密信,再度繃緊。
眾人的呼吸聲似乎都變得急促起來,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裴硯指尖滾燙,那溫度似乎要將那薄薄的信紙燙穿。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皇帝的字跡他認得,那種力透紙背的剛勁,一如其人深不可測的帝心。
查明“隱樁”底細,及其背后主使,便宜行事,不得有誤。
這十六個字,字字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只覺得胸口發悶,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緩緩將信紙折好,妥帖地收入懷中,動作沉穩,看不出絲毫波瀾。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雙拳已然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痕跡。
張寺正的倒臺,果然只是風暴前微不足道的一抹浪花。
真正的較量,此刻才真正拉開序幕。
皇帝的這道密令,是信任,是倚重,更是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
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他抬眸,目光在議事廳內逡巡一周。
同僚們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幾分莫名的審視。
他們的眼神,如同無數根針,刺在裴硯的身上。
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沈疏桐身上。
她那雙總是清冽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那憂慮,像一層淡淡的霧,籠罩在她的眼眸中。
“諸位,”裴硯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平靜中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決斷,“圣上有密令,此事體大,不便宣揚。陳大人,方才之事,還請您盡快處理。我與沈捕頭,尚有要事需即刻動身。”
陳文雖不知信中具體內容,但見裴硯神色凝重,且提及圣上密令,便知非同小可。
他點了點頭:“裴司刑盡管放心去辦,大理寺這邊,本官自有計較。”
裴硯與沈疏桐對視一眼,微不可察地頷首,隨即向陳文及眾人告辭,快步離開了議事廳。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將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吞噬。
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見他們自己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直到遠離了大理寺的喧囂,沈疏桐才低聲問道:“宮里……究竟何事?”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是一根拉緊的弦。
裴硯腳步未停,聲音壓得極低:“圣上命我徹查‘隱樁’。”
“隱樁?”沈疏桐的呼吸猛地一滯,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這個只在卷宗中出現過寥寥數筆,卻與二十年前懸鏡司滅門案隱隱相關的神秘組織,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她原以為隨著張敬德的伏法,能撬開一絲縫隙,卻沒想到皇帝竟會直接將如此兇險的任務交予裴硯。
“不錯。”裴硯側頭看了她一眼,月光下,他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疏離笑意的臉龐,此刻顯得異常冷峻。
他的臉龐線條硬朗,猶如一尊冰冷的雕塑。
“張敬德不過是‘隱樁’拋出來的一枚棋子,甚至可能只是外圍。要挖出根系,我們必須找到更關鍵的人物。”
“你打算從何處入手?”沈疏桐問道,她的聲音冷靜下來,已然進入了辦案的狀態。
無論前路多么兇險,只要能觸及真相,她便無所畏懼。
裴硯的目光投向遠處一片沉沉的黑暗,那里是京中普通官吏的聚居之地。
“還記得張敬德在‘枯井女尸案’中,屢次維護孫書吏嗎?”
沈疏桐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了裴硯的意圖:“你是說,孫書吏?”
“張敬德能在大理寺經營多年,身邊必然有得力心腹為其打點內外,傳遞消息。孫書吏在大理寺多年,看似謹小慎微,實則對各房事務了如指掌,且深得張敬德信任。”裴硯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透著深思熟慮,“若張敬德是‘隱樁’在大理寺的聯絡人,那么孫書吏,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負責具體執行,甚至掌握著某些關鍵名冊或信物的角色。”
“可他現在必然如同驚弓之鳥,想要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恐怕不易。”沈疏桐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張敬德剛倒,孫書吏此刻定然萬分警惕。
“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趁他方寸大亂,還未來得及銷毀證據,或者與上線徹底切斷聯系之前動手。”裴硯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而且,我懷疑,當初父親替懸鏡司舊部伸冤,最終招來殺身之禍,或許也與這‘隱樁’脫不了干系。孫書吏,或許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
提及父親,裴硯眼底的火焰又灼熱了幾分。
那不僅僅是為國除奸的使命感,更有深埋心底的家仇。
沈疏桐默然,她明白裴硯的心情。
她亦是為了家族舊冤,才踏上了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
“今夜,我們就去會一會這位孫書吏。”裴硯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不過,不是去拜訪,而是去做一回梁上君子。”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兩條黑影如鬼魅般穿梭在狹窄的巷弄間,避開了巡夜的更夫和偶然亮起的燈籠。
孫書吏的住處周圍,幾棵枯瘦的樹木在夜風中瑟瑟發抖,那低矮的圍墻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透著幾分陰森。
最終,他們停在了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外。
這里便是孫書吏的住處。
裴硯凝神細聽,院內并無異動,只有輕微的鼾聲從主屋傳來,那鼾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與沈疏桐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身形輕盈地躍上墻頭,觀察片刻后,對下方的裴硯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兩人悄無聲息地潛入院中,如同兩滴融入黑夜的水珠。
孫書吏的宅子不大,格局簡單。
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摸向了書房。
官場中人,重要的東西多半會藏匿于此。
書房的門窗緊閉,但這對二人而言并非難事。
沈疏桐取出一根細長的鐵絲,在鎖孔中撥弄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門鎖應聲而開。
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舊紙張特有的霉味撲面而來,那氣味刺鼻而又陳舊,鉆進他們的鼻腔。
裴硯點燃了隨身攜帶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跳動,勉強照亮了書房內的情形。
書架上堆滿了卷宗和書籍,書案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看似并無異常。
“分頭找。”裴硯壓低聲音。
他負責書架和暗格,沈疏桐則檢查書案和箱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次翻動紙張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都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清脆的鼓點,敲在他們的心上。
裴硯的“聽魂”異能此刻無法直接派上用場,只能依靠經驗和細致的觀察。
他仔細檢查著每一本書冊的夾層,輕敲著每一塊可疑的墻壁和地板。
突然,沈疏桐那邊傳來極輕微的“叩叩”聲。
裴硯立刻湊了過去,只見沈疏桐正對著書案下的一個暗抽屜。
這抽屜隱藏得極為巧妙,若非她對機關消息異常敏銳,尋常人極難發現。
裴硯接過火折子,湊近細看。
暗抽屜并未上鎖,輕輕一拉便打開了。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封用蠟密封的信件,以及一本薄薄的冊子。
裴硯拿起一封信,就著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信封上的落款——一個陌生的私印,但筆跡的風格,卻讓他心頭一凜。
他小心翼翼地挑開火漆,抽出信紙。
信中的內容讓他瞳孔驟然收縮,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的心中猶如掀起了驚濤駭浪,思緒如亂麻般糾結。
他不禁開始重新評估整個案件的走向,“隱樁”與北黨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讓他意識到這背后的水遠比他想象的要深。
這個神秘的“樁主”究竟有著怎樣的能量,又在這一系列陰謀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這些問題如同一團迷霧,籠罩在他的心頭。
這竟是孫書吏與北黨一位核心人物之間的通信!
信中詳細提及了孫書吏如何利用職務之便,多次為北黨傳遞大理寺乃至朝中的機密情報,其中甚至有幾次直接干預了案件的審理方向。
而這些行動的背后,無一不指向了剛剛倒臺的張敬德!
裴硯快速瀏覽了其余幾封信,內容大同小異,皆是孫書吏與北黨勾結,以及張敬德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鐵證。
更讓裴硯心驚的是,其中一封信隱晦地提到了一個代號——“樁主”,并提及了“樁主”對于張敬德近期表現的不滿。
“隱樁……”裴硯低聲自語,這些信件,無疑將孫書吏和張敬德與北黨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而那神秘的“樁主”,恐怕才是“隱樁”系統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頭目。
他將信件和那本薄冊子迅速收入懷中。
這本冊子入手微沉,似乎記錄著什么重要的名單或賬目,此刻已不及細看。
“我們得立刻離開!”裴硯沉聲道。
這些證據太過重要,必須盡快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