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的指尖還攥著那半張染血的密檔,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那密檔上的血跡在微弱的光線下,紅得刺眼,像是暗夜中燃燒的火焰。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得太陽穴發疼——這不是聽魂前的征兆,更像是某種被窺視的警覺,那心跳聲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仿佛要沖破胸膛。
沈疏桐的手覆在他腕間,體溫透過粗布中衣滲進來,像根定海神針,那溫熱的觸感,讓裴硯慌亂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去城南的'云來棧'。“她抽走他手里的密檔,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我上月追盜馬賊時踩過點,后巷有狗洞能通護城河,掌柜的耳背,問價時連自己姓什么都能忘。“
裴硯扯了扯嘴角,想說“你倒會挑安全屋“,可喉嚨發緊,只溢出半聲悶笑。
他撐著桌沿起身,腰腹的肌肉疼得發顫——方才那陣頭痛像有人拿燒紅的鐵釬往他腦子里鉆,此刻雖緩了,筋骨卻像被抽去半截,連呼吸都要費力氣。
沈疏桐半扶半架著他出大理寺側門。
晨霧未散,青石板路上還凝著露水,沾濕了裴硯的皂靴,周圍的街景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偶爾能看到幾個早起的行人,腳步匆匆,身影在霧氣中顯得有些模糊。
他垂眼盯著兩人交疊的影子,沈疏桐的影子比他的瘦長,刀鞘在地上拖出細長的痕,像道隨時會斷開的線。
云來棧的門簾是灰撲撲的粗麻,掀開時帶起股霉味,那股霉味直沖進鼻腔,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
掌柜的正趴在柜臺上打盹,后腦勺的白發沾著飯粒,聽見動靜也不抬頭,只揮了揮蒼蠅拍:“上房二錢,偏房一錢五,要熱水加半文。“
沈疏桐把錢拍在柜上,指節敲了敲柜臺邊緣的裂縫——那是她上次來留的記號。
掌柜的眼皮跳了跳,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過兩人,又迅速垂下:“西頭第三間,窗閂壞了,自己修。“
房間比裴硯想象中干凈,土炕上鋪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被單,墻角堆著半袋糙米,米袋上落著層薄灰,那薄灰在燭光下輕輕揚起,帶著一股陳舊的氣息。
沈疏桐閂好門,把密檔攤在炕桌上,燭火映得她眉峰更冷:“你說方才聽見的聲音......像令尊?“
裴硯解下腰間玉佩握在掌心,玉墜貼著掌紋的溫度讓他鎮定些。
他盯著炕桌上跳躍的燭火,那火光在他瞳孔里晃成碎片:“像,又不像。
爹說話總帶點訟師的咬文嚼字,可那聲音......更急,像在喊'小心',尾音像被什么掐斷了。“
沈疏桐的指尖停在一份泛黃的卷宗上,紙頁邊緣的焦痕在她指腹下起伏:“懸鏡司滅門那晚,我躲在柴房梁上。“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娘被拖過院子時,抬頭看了梁上一眼。
她平時總說'疏桐要像梧桐樹,風折不彎',可那天她嘴唇動了動,我后來想了十年——她大概是想說'跑'。“
裴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見過沈疏桐提刀追賊時的狠勁,見過她驗尸時用銀簪挑開腐肉的冷靜,卻第一次見她眼尾泛紅。
他剛要開口,沈疏桐已經翻開那份卷宗,墨跡在燭光下泛著冷光:“看這個。“
隱樁系統。三個墨字像三把刀扎進裴硯眼里。
卷宗里的字跡分屬不同人,有的圓潤如珠,有的剛硬如劍,最后一頁是朱筆御批:“隱樁直屬圣裁,朕要的是能啃骨頭的狗,不是會搖尾的犬。“
“皇帝的影子。“裴硯低聲道。
他想起父親批注里的“鎮北王府周九“,想起沈疏桐說的“隱樁終會砍到自己人“,突然明白為何懸鏡司會被滅門——懸鏡司本是皇帝的刀,可當這把刀試圖觸碰隱樁時,便成了需要銷毀的廢鐵。
沈疏桐的刀突然出鞘三寸,寒芒掠過裴硯手背,那冰冷的寒芒讓裴硯的手背一陣發涼。
他抬頭,正見她盯著窗紙——那層薄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外面青灰色的天光。
可風是從哪邊來的?
客棧外的青石板路早該被晨霧浸透,此刻卻傳來清晰的腳步聲,不是一個人,是七八個,鞋跟踢到石子的脆響,像敲在兩人心尖上,那脆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
“后巷。“裴硯抓起密檔塞進懷里,動作快得連頭痛都被壓了下去,他的心中有些慌亂,但更多的是堅定,他知道必須帶著密檔逃脫,“掌柜的說窗閂壞了。”
沈疏桐已經閃到門后,刀柄抵著門板。
腳步聲在客棧外停住,有人壓低聲音:“確定在西頭?“另一個冷笑:“大理寺值房的燭火半夜亮過,裴司刑和沈捕頭的腳程,到這兒正好。“
裴硯的手指摳住窗欞,木頭上的毛刺扎進掌心,那刺痛感讓他更加清醒。
他用力一推,朽壞的窗閂“咔“地斷裂,冷風裹著晨霧灌進來,那冷風像冰刀一樣割著他的臉。
沈疏桐突然甩來半塊青磚,精準砸中窗外的燈籠,火光“轟“地炸開,映出三個蒙面人的身影——他們腰間掛著淬毒的短刃,袖口繡著鎮北王府的云紋。
“北黨的人。“沈疏桐咬著牙笑了,刀光在她身側劃出銀弧,“來得正好。“
第一個蒙面人撞開門的瞬間,她的刀已經架在對方脖子上。
可對方早有防備,反手甩出三把柳葉鏢,沈疏桐旋身避開,刀背磕在對方手腕上,脆響混著痛呼。
裴硯趁機鉆出窗戶,落地時踩碎了半塊爛瓦,他貓著腰往巷口跑,余光瞥見沈疏桐踢翻條凳,將兩個蒙面人逼到墻角。
后巷比想象中窄,裴硯的肩膀擦過墻根的青苔,滑溜溜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那青苔的濕氣滲透到他的衣服里,涼涼的。
他摸到客棧后墻的狗洞——半人高,邊緣還沾著草屑,應該是沈疏桐說的護城河通道。
剛要鉆進去,身后突然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是沈疏桐的聲音:“走!“
裴硯沒回頭,他知道沈疏桐不會有事——她的刀快過風,她的狠勁能嚇退鬼。
他鉆進狗洞,潮濕的河泥味涌進鼻腔,那股刺鼻的味道讓他幾乎窒息。
爬了丈許遠,終于觸到水面。
他深吸口氣,扎進護城河,冷水灌進耳朵時,聽見遠處傳來喊叫聲,混著刀劍相交的脆響,像場被水浸過的夢。
等他從下游的蘆葦叢里鉆出來時,日頭已經爬上屋檐。
他摸了摸懷里的密檔,還干著,裹在油布里的半張紙也在——“隱樁總冊在天牢“的朱砂字,此刻看起來像團燒紅的炭。
沈疏桐說過要去大理寺找陳少卿,那老頭雖屬南閥,卻最恨北黨結黨營私。
而裴硯的目標是皇宮角門——趙公公管著御膳房采買,上個月裴硯替他查清了御廚偷銀案,老頭拍著胸脯說“小裴子的事,咱家能瞞就瞞“。
此刻,裴硯站在岸邊,看著遠處的皇宮,心中矛盾不已。
一方面,他知道密檔的重要性,這可能是揭開懸鏡司滅門真相的關鍵,前往皇宮角門找趙公公或許能讓他更接近真相,但也意味著要面對未知的危險;另一方面,他也擔心沈疏桐的安危,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擺脫了北黨的人。
然而,想到父親的遺愿和懸鏡司的冤屈,他還是咬了咬牙,決定前往皇宮角門。
他擦了擦臉上的水,摸出塊碎銀塞給岸邊的漁翁:“借身干衣裳。“漁翁瞥了眼他腰間的大理寺令牌,沒多問,扔來件粗布短打。
裴硯套上衣服,把令牌藏進領子里——皇宮附近耳目多,他得像塊最普通的青磚,混進人堆里。
日頭越升越高,裴硯沿著宮墻往角門走。
他能聽見墻內傳來打更聲,梆子響得人心慌,那梆子聲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讓他的腳步也有些慌亂。
走到離角門十步遠時,他看見趙公公的青布小轎停在槐樹下,轎簾掀開條縫,露出半只戴翠玉扳指的手,輕輕勾了勾。
裴硯的心跳突然加快。
他摸了摸懷里的密檔,又摸了摸父親留下的玉佩——溫涼的玉質貼著皮膚,像句沒說出口的叮囑。
他整了整衣襟,抬腳往槐樹走去,影子被日頭拉得老長,在青石板上拖出條細長的線,像根通往未知的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