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凡怔怔地看著那個從綠液中走出的少年。恐懼感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近乎宿命般的平靜。男孩赤著纖瘦的腳，一步步走下連接圓柱瓶的冰冷金屬階梯，濕漉漉的黑色發絲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遮去了大半容顏，只留下線條柔和的下頜和微微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唇。

他是誰？一個名字，一個身份？陸凡凝視著那張被發絲半掩的臉龐，試圖找尋一絲熟悉：“你是誰？”

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沉寂。男孩微微側過身，抬起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左邊鎖骨下方的一片肌膚。那里的皮膚上，烙印著一個深灰色的、仿佛用特殊染料蝕刻進去的印記——那是一串有些模糊的數字：23。它像一個冰冷的編碼，刺眼地刻印在少年光潔的皮膚上。

這串數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陸凡記憶中無數次循環往復的噩夢！不……不僅僅是對任務的恐懼和對死亡的回避，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此！他拒絕行動，潛意識里拼命逃離的，正是這個看似朦朧卻如蛛網般纏向他的——糾纏不休的宿命！

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某種被命運戲弄的疲憊感：“為什么……偏偏是我？”他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理由，哪怕再荒誕。

男孩依舊沉默。這一次，他緩緩抬起那只濕漉漉的、冰冷刺骨的手，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姿態，指尖輕輕點在了陸凡的額心。

嗡——！！！

海嘯！無窮無盡的信息洪流毫無預兆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畫面！狂暴的畫面撕裂了現實的帷幕，將陸凡的靈魂拖入一片光怪陸離的混沌之海！

頂天立地的、如同混沌巨神般的背影撕扯著空間！

掛滿著流淌璀璨黃金汁液果實的、妖異而龐大的古樹！

赤紅如巖漿、洶涌咆哮的血海之上，竟熊熊燃燒著純正金黃的火焰！

天空在巨大的裂縫中尖叫著崩解！

大地在深不見底的溝壑中哀嚎著塌陷！

……

每一幕都帶著撲面而來的毀滅氣息和創世般的磅礴混亂！那強烈的、如同身臨其境的感官沖擊，讓陸凡的靈魂都發出了無聲的嘶嚎！

“呃啊——！”現實的陸凡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如同溺水獲救！劇烈的痛苦讓他渾身痙攣！洶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滾燙的汗珠爭先恐后地涌入他的眼眶，辛辣的刺激帶來針扎般的劇痛！

就在這痛楚達到頂峰，幾乎讓他窒息的瞬間——

那雙幻覺中倒映在巨大男孩身上的、冰冷白色的空洞眼瞳深處，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隨即，一只巨大、模糊、散發著朦朧金色光暈的手的輪廓，仿佛穿透了無數時空的阻隔，靜靜地從那瘋狂畫面的中心深處探了出來——如此遙遠，又如此清晰！它無聲地懸停在陸凡“眼前”，掌心向上，姿態如同救贖的……召喚！

陸凡幾乎是憑著撕裂靈魂的本能，向那片虛無的光影伸出了自己顫抖的、被冷汗浸透的手！

指尖穿透虛影！冰冷的觸感直透靈魂深處！

下一剎！

幻境崩碎！

轟——！！！！

腦海中毀天滅地的圖景如同砸在地上的鏡子，瞬間粉碎、消散！無邊無際的混沌黑暗如同退潮般消逝。

“我……”

男孩冰涼的手指，輕輕抓住了陸凡僵在虛空中的手腕（現實中，憐汐感覺懷里的陸凡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聲音第一次響起，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回蕩在陸凡意識的核心處，輕得像一片羽毛：

“……在等著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雙冰冷的白色眼瞳深處，極其、極其罕見地……掠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像是解脫，又像是期許的光芒。隨即，男孩松開了陸凡的手腕。他的雙手，再次抬起，緩慢而堅定地按在了陸凡的胸膛（現實心臟劇烈跳動的位置），一股巨大卻輕柔至極的推力驟然傳來！

陸凡感覺自己如同一片輕飄飄的落葉，在這股無法抵御的偉力之下，向著后方無垠的黑暗，向著那片冰冷墻壁的方向，輕盈卻又不可逆轉地“飄”去。

他“穿過”了意識世界冰冷的金屬墻壁，如同穿過一層水幕。

那一刻，他感覺時間……

被無限拉長，又驟然凍結。

……

現實世界。

那驚心動魄的短短數秒，在現實里可能只是一瞬。

憐汐冰冷的殺意在眼中凝結成霜。她的目標，是門內那個驚慌失措、身份不明的女人。任何一個可能暴露行蹤、妨礙任務的活口，在這煉獄般的基地里，都等同于必須消滅的威脅。纖細卻充滿力量的食指，沒有絲毫猶豫地向下壓去。

撞針在千分之一秒內被釋放！擊錘狠狠砸下，點燃底火！槍膛內爆發出壓縮的熾熱轟鳴！一顆足以撕裂生命的黃銅彈頭，旋轉著沖出槍口，帶著死神的親吻，筆直射向女人的腿部！

就在那槍焰噴涌而出的電光石火間——

“不要！！”

低沉卻異常堅定的聲音，如同悶雷般在憐汐身側響起！與此同時，一只帶著滾燙汗濕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橫插過來，精準地，狠狠地按在了她那還在散發著熱氣的槍管上方！巨大的力量傳遞而至，硬生生在子彈離膛的瞬間，將它推離了既定的軌跡！

憐汐驚愕無比地扭頭看去。

是陸凡！

那雙剛才還緊閉著、毫無生氣的眼睛，此刻完全睜開！瞳孔深處殘留著劇烈情緒波動后的余燼，卻燃燒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火焰般的堅毅光芒！他緊緊捂著仍在胸腔里激烈搏動、如同戰鼓般咚咚作響的心臟，那按壓槍管的手臂沒有絲毫顫抖，只有灼人的溫度。

“你……”憐汐的冰藍色眼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瞬間清醒？力挽狂瀾阻止自己？還……救了敵人的命？這簡直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陸凡的聲音帶著喘息，但異常清晰，“我剛才看到的……那些東西里……有她！”他指向癱軟在地，面色慘白如紙、褲腿邊緣被擦肩而過的子彈灼出一個焦痕的女人——剛才那顆子彈，只差毫厘！

心口的搏動漸漸緩和，眼前的景象也徹底清晰。陸凡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來。沒有理會憐汐的疑問，他大步走進這間散發著消毒水味道和儀器嗡鳴的研究室。

他直接站到了癱坐在地的女人面前，目光如同實質般投下：“告訴我，”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知道‘23號’在哪里嗎？”

似乎有一陣無形的風吹過，吹起了他額前被汗水浸濕的碎發。那雙總是帶著猶豫或迷茫的黑色瞳孔，此刻凝練如墨玉，深處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磐石般的決心！在那場意識崩塌又重塑的幻象洪流中，他徹底明白了——逃避與怯懦換不來安寧，只有迎上去，親手撕開這迷霧重重的“宿命”，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23號？！”

這個禁忌的代號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女研究員的神經！她像被電流擊中般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龐上，那驚懼的底色混合著一種更深的、難以置信的震動和痛苦，死死盯住陸凡的雙眼！

“你……你為什么會知道這個……代號？”她的聲音尖利、破碎，如同被強行掰開的生銹齒輪，充滿了一種刻骨的悲憤和恐懼，“那個孩子……他……”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情緒堵在喉嚨里，化作無聲的哽咽。她無法理解！為什么在這個地獄般的地方，會有人提起這個本應被深埋的名字？

“我也不清楚！”陸凡的聲音依舊斬釘截鐵，他毫不回避地迎上她復雜而痛苦的目光，“但我必須找到他！不是為了利用他做什么實驗，更不是為了傷害他……”他語氣中的堅定幾乎化作火焰，“是為了給他解脫！把他從那些強加于身的痛苦、鎖鏈和無邊的黑暗中……救出來！”

陸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女人震驚的目光注視下，他挺直的背脊微微前傾。緊接著，他沒有絲毫猶豫，深深地、莊重地對著面前這個癱軟的女研究員，彎下了他的腰。

這是一個近乎謙卑的鞠躬。

他的聲音低沉而誠摯，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

“所以，請您……幫助我！”

在低垂的視線與冰冷的地板之間，陸凡眼角的余光仿佛再次捕捉到了幻象中那個印刻著“23”號、向他伸出手的男孩。那深邃眼眸里的悲哀……如此清晰！

女研究員看著面前這個陌生少年深深彎下的脊背，那姿態中所蘊含的決心與懇求，竟如同沉重一擊，撞碎了她內心的重重防衛。淚滴無聲滑落，滴在冰冷的研究所地板上。她顫抖著，用盡力氣扶著旁邊的儀器控制臺柱，掙扎著緩緩站了起來。

當她的視線與剛直起身、目光灼灼的陸凡再次齊平時，那張因恐懼和淚水而脆弱不堪的臉上，痛苦與不忍交織，最終化為一聲絕望的嘆息：

“你……來晚了……”

她的聲音如同嘆息的風，帶著深不見底的疲憊：

“23號……已經不在這里了。”

“一年零七個月又九天前……‘最終適應性試驗’后……他就被內務部特別回收部隊……‘帶走了’。去向……是絕對機密。”她艱難地吐出最后那個詞語，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被……帶走了？！”陸凡如遭雷擊！瞳孔猛地收縮！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涼感瞬間攫住了他！幻象那么真實，那場景……那容器……它一定就在這里！在一個被深深隱藏、無人知曉的地方！

然而，線索就在這里，徹底中斷了！

“……我知道了。”陸凡的聲音干澀。線索已斷，他還能追問什么？他無言地轉過身，環視這間小小的研究室。憐汐已經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厚重的合金門在她身后無聲地重新關閉、落鎖。

室內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些布滿線路的控制臺上幽幽閃爍的信號燈、待機指示燈和冷卻風扇口透出的微弱熒光。這點點光暈勉強勾勒出設備的輪廓和兩個女孩模糊的身影，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壓抑而神秘的微光中，仿佛他們剛剛從一個幻境，又踏入了另一個未知的謎團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