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刺耳的“咔噠”——金屬鎖舌突兀地跳開。

門把手像是被無形的手攫住，兀自緩緩旋動。

陸凡心頭猛地一縮，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舉起的手懸在身前，紋絲未動。

門鎖不該響！念頭剛掠過，求生般的警惕讓陸凡下意識就想后撤。

遲了。

厚重的房門猛地向外撞開，堅硬的邊緣結結實實砸在左側肩膀舊傷之處。

剎那間，仿佛有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骨頭縫里，尖銳的劇痛瞬間抽干了陸凡所有力氣，身體一僵，眼前發黑，只能死死咬緊后槽牙，額角青筋迸出。

撞開門的黑影是脾氣火爆的技術兵小武，帶著一身壓抑的怒火，看也沒看一眼，肩膀擦過陸凡身體，像陣風似的沖過走廊，消失在昏暗的盡頭。

帶著油污和彈力合頁呻吟的門扇，不緊不慢地往回擺動。

肩上的疼痛在灼燒，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傷口上擂鼓。陸凡吸了口氣，忍痛探手，五根手指用力按在了冰涼的門板上。

既然不是自己擰開的……那這門，就不能算闖的了。

念頭落定，陸凡側身，像一尾滑溜的魚，擠進了那扇正在閉合的縫隙。

室內光線略顯暗淡，混合著機油、金屬銹蝕和一種淡淡的臭氧燃燒后的氣味。

然而，一種絕對的存在感瞬間擒住陸凡全部的感官，那是一尊幾乎頂到低矮天花板的、如同遠古神祇雕像般的鋼鐵巨物。

它靜靜地立著，散發著被時光和戰火侵蝕過的沉默威壓。

暗色的、棱角分明的堅固裝甲板如同第二層皮膚，緊緊貼合在粗獷厚重的機械骨架之上。

裝甲的縫隙間，露出纏繞虬結的粗大電纜，如同巨獸的血管神經，在它那本質上是巨大空腔的龐大軀體內若隱若現。

陸凡一眼就認出了它：人類的戰爭化身之一，“兵魔神”計劃的產物。

若以代號呼喚，它便是“折翼天使”，這名字本應象征著戰場上空無可匹敵的死亡陰影，一場席卷鋼鐵風暴的宣告。

但此刻，出現在陸凡眼前的，卻是一尊由傷痕與破敗構成的殘骸紀念碑。

它的神性已被擊碎。

最為驚心動魄的創傷在背后，大片的背甲連同下方堅硬的合金脊柱框架，仿佛被神怒的雷霆或煉獄的熔流迎面重擊過，消融出一個觸目驚心、邊緣如炭火般焦黑翻卷的巨洞。

洞口的陰影深不見底，殘存的金屬邊緣還凝固著波浪形的融化痕跡，像凝固的黑色淚痕。

支撐龐大身軀的雙足同樣支離破碎。

右足齊膝消失，顯然是被拆卸回收；而左足卻以一種令人心悸的角度畸形彎折著，腳踝關節處被高溫熔解黏連在一起，如同冷卻的巖漿柱。

巨大外力強行砸彎殘腿，扭曲地斜向支撐著殘軀，像個不合時宜的斷腿玩具，帶著一種屈辱的滑稽感屈從于現實的限制。

也真是這種彎曲，才讓折翼天使出現在這里，因為若非如此折斷巨物的膝蓋，這三米多高、重逾數噸的鋼鐵軀干，又如何能塞進這只有方寸的陋室。

胸前的防御裝甲蕩然無存，如同被粗暴地剝開了胸骨，裸露出本該是駕駛艙所在的內腔結構。

那個標志性的圓形駕駛艙倒還完整，但已經被小心翼翼地分離出來，如同一個被切下的器官，用粗大的金屬吊索懸在殘骸的一側。

艙門敞開著，顯露出里面復雜精密的座椅、環抱式的控制桿和閃爍熄滅的儀表盤陣列；如同一個被解剖開，暴露在空氣里、停止跳動的機械心臟。

就在這鋼鐵殘骸的斜前方，一座懸升的操作平臺上，一個纖細的身影兀自靜立著。

擔任命運審判機械技術員的美倩，微微仰著頭，出神地凝望著眼前龐大的廢鐵，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穿透殘骸，去追尋它最后的轟鳴。

在她的腳下凌亂地散落著激光焊槍、扭曲的備件、散落的螺釘和不知名的精密儀器。

剛才門內傳來的金屬碰撞脆響，顯然就是這些工具失手滑落的遺音。

“美倩？”陸凡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剛從門口劇痛中緩過神來的沙啞。

平臺的微鳴聲和門口的響動終于穿透了女孩的沉思。

美倩肩膀輕輕一顫，驀然回頭。

看清門口站立的是陸凡，那雙原本浸在回憶中的眼眸迅速掠過一絲驚愕，隨即收斂，恢復了清冷干練的神態。

美倩指尖在控制板靈活地跳動幾下，腳下的平臺發出低沉的嗡鳴，平穩下降，連帶著懸吊的駕駛艙也輕微晃動了一下，穩穩停在了觸手可及的高度。

“你怎么在這里？”美倩走下平臺，邁步向陸凡走去，微微蹙眉，目光掃過門縫又落回陸凡臉上，語氣是職業性的警惕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聽見動靜，”陸凡解釋道，目光卻不受控地被那具龐大的戰爭造物殘軀牽引著，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靠近了幾步，“然后就看見小武像炮彈出膛一樣沖出去……動靜挺大，就沒忍住?！?

陸凡頓了頓，想起大山平日里三令五申強調的“基地分區”紀律，不能隨意窺探緊閉的門扉。

然而眼前這東西，這種級別的殘骸，顯然不是那種需要瞞著所有人的秘密，陸凡也不是第一次見識折翼天使的存在了。

“你是想？”陸凡走到殘骸旁，目光順著那熔毀的脊柱、扭曲的斷腿一路向上，最終停留在背后那個深淵般的大洞上，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修好它？”

這已經不是維修的范疇，而是堪比神跡般的重塑，想要修好至少需要一整個裝備精良的整備工廠，漫長的時間和天文數字的零件儲備。

而這狹小的、堆滿破銅爛鐵的房間，與任何“修復”的可能性都相去甚遠。

“修不好了?！泵蕾蛔叩疥懛采磉叄瑯友鐾@尊曾是搭檔的鋼鐵巨獸殘骸，聲音低沉而疲憊，沒有了平日里的利落，“小武那次替你攔下的那一炮……”美倩頓了頓，斟酌著措辭避免揭開某些創口，“正中了折翼天使的背椎推進單元。后部主裝甲和支撐骨架完全熔毀。裝甲板……如果僅僅是板，理論上可以切割更換。但是骨架……”

美倩抬手，指向那邊緣扭曲的焦黑巨洞深處，“看見沒？熔解的高溫深入核心框架，整個支撐梁和幾處主要關節都熔斷粘黏了。它們支撐著整臺機甲的基礎結構?！庇巫叩哪抗饴浠貞业醯鸟{駛艙，眼神復雜，“萬幸……也僅僅是萬幸……駕駛艙本身有一層應急隔斷裝甲罩，是在核心結構被徹底撕裂前唯一彈出的……不然，小武的骨灰都得和里面的控制系統一起煉化了。”

“那……為什么？”陸凡的目光在殘骸和駕駛艙之間逡巡，眉頭緊鎖，困惑更深。付出了巨大的運輸代價，擠占了寶貴的空間，只為了盛放一堆永遠無法重新站起來的廢鐵？“為什么還要把它弄回來？”

“是小武的意思?！泵蕾惠p輕嘆了口氣，像是吐出了某個沉重的負擔。她轉身，走向懸吊的駕駛艙，右手下意識地抬起，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撫慰，指尖輕輕地、緩緩地滑過駕駛艙那因高溫沖擊而永久變形、凝固著熔融波紋和細小氣泡印記的弧形外壁。

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冰冷光滑的觸感，而是一種粗糙、磨砂、帶著戰栗殘痕的凹凸質感。“他堅持……拼了命也要運回來。”美倩的聲音很輕，落在寂靜的房間里卻異常清晰，“哪怕……只是一個鐵棺材，一個紀念物。”

“原來如此?！标懛驳偷蛻艘宦暎曇魩缀醣环块g里殘存的各種機械微響淹沒。

僅僅是那句“拼了命也要運回來”八個字，瞬間就讓陸凡明白了這臺折翼天使機甲在小武心中的分量。

那不只是一架武器，更是戰友，是伙伴。

那份沉甸甸的珍視，也瞬間解釋了剛才小武沖出門時，那股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混合著痛苦與暴怒的氣息。

這份失去所帶來的空洞與不甘，沉重得足以撕裂空氣。

美倩的指尖停留在熔痕凸起的一處邊緣，金屬粗糙的紋理嵌進柔軟的指腹。

她沒有立刻收回手，目光也仿佛凝固在那片焦黑的傷痕之上。

房間里只剩下通風管道低沉的嗡鳴和遠處隱約傳來、像是某個遙遠工位仍在運轉的輕微敲擊聲。

就在這片廢墟旁的沉默里，美倩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是把一個問題輕輕拋進了這片充斥著鐵銹與過往的空間：

“陸凡！”美倩沒有回頭，側臉的線條在黯淡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你知道折翼天使，這個名字究竟意味著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