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谷內(nèi)一股裹著腥臊的陰風(fēng)，刀子似的刮過劉遠(yuǎn)山的后脖頸，汗毛瞬間倒豎！護(hù)衛(wèi)狼滴著粘稠口水的獠牙，在昏暗中閃著慘白的光，帶著濃烈的腐肉味兒，直沖他撲倒后徹底敞開的脖子咬下來！這一口要是咬實了，頸骨立碎，神仙難救！
生死就在這毫發(fā)之間！劉遠(yuǎn)山骨子里的兇性和剛摸到邊的“柔化”念頭，像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炸開！他撲地的身子非但沒往上掙，反倒順著撲勁猛地往下一塌、一縮！腰背筋肉剎那間繃緊如鐵，虬結(jié)隆起，丹田里那點微弱得快散的氣感，被他用意志死命一催，硬生生擰成一股，往肩頸要害處頂去！
“嗤啦——！”狼牙狠狠楔入皮肉！可預(yù)想中筋骨斷裂的脆響沒來！劉遠(yuǎn)山這詭異的一塌一縮，加上肩頸筋肉瞬間鼓脹如鐵又帶著股滑膩的韌性，硬生生讓狼嘴偏了方向！那要命的獠牙沒啃上頸椎，反倒深深扎進(jìn)了斜方肌和肩胛骨連接的那片厚實肉棱子里！
“呃！”鉆心的疼直沖腦門，熱血“噗”地就往外冒！可劉遠(yuǎn)山分明感覺到，一股剛猛的反震勁和滑不溜手的卸力感，透過皮肉懟了回去。那護(hù)衛(wèi)狼像是啃上了裹著老牛皮的滑石頭，大半力道被帶偏、泄走，骨頭愣是沒傷著！狼頭被這股怪勁一帶，撲勢頓時一歪，身子失了平衡！
就趁它這一歪的破綻！劉遠(yuǎn)山眼中血光迸射，牙關(guān)幾乎咬碎，硬扛著肩背撕裂的劇痛和陣陣發(fā)黑的眩暈，一直蟄伏在雪地里的左手動了！那塊早被他攥得死緊、邊緣開了鋒的沉甸甸石頭，裹挾著全身最后的氣力，還有一股子同歸于盡的狠勁，毒蝎擺尾般由下往上，朝著護(hù)衛(wèi)狼因撕咬而低垂暴露的咽喉軟肉，狠狠撩了上去！
“砰?。?！”一聲悶響，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夯在喉結(jié)下頭！沛然巨力猛地炸開，緊跟著就是一聲讓人牙酸的“咔嚓”脆響！
“嗷…嗬…嗬嗬…”護(hù)衛(wèi)狼的慘嚎生生給憋成了破風(fēng)箱的嘶鳴，龐大的身子像被抽了筋，猛地向后一挺，前爪發(fā)瘋似的在喉嚨上亂撓，眼珠子暴凸出來，口鼻里“咕嚕?！泵爸鴰莸难?，“噗通”一聲砸進(jìn)雪窩，四肢劇烈地抽搐幾下，眼看就沒了動靜。
連斃兩狼！劉遠(yuǎn)山自己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肩背上那道口子皮開肉綻，熱血汩汩往外冒，把身下的雪都洇紅了一大片。強行催谷的后果就是內(nèi)腑傷勢雪上加霜，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了燒紅的炭火。力氣更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啦往外泄。他咬著牙想撐起來，可身體沉得像灌了鉛，眼前金星亂冒，一陣陣發(fā)黑。
而此刻，被狼尸驚散的餓狼群已經(jīng)回過味兒來！同伴的血腥味徹底點燃了復(fù)仇的兇性！幾頭最壯的畜生發(fā)出瘆人的咆哮，像幾道灰色的死亡陰影，卷著腥風(fēng)，從不同方向兇狠地?fù)湎虬c在雪地里、幾乎動彈不得的劉遠(yuǎn)山！獠牙森森，瞄準(zhǔn)了他毫無遮擋的喉嚨、腰腹和支撐的手臂！
躲？沒路！擋？沒力！真真是十死無生的絕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當(dāng)口——
“嗚——！”
一聲蒼涼、雄渾得仿佛來自遠(yuǎn)古洪荒的號角，猛地從冰谷深處那片黑黢黢的輪廓里炸響！聲音不算震耳，卻帶著股子穿透骨髓的威嚴(yán)，硬生生壓過了狼嚎風(fēng)吼，在整片冰谷里蕩開！
這突如其來、透著邪性兒的號角聲，讓撲到半空的狼群齊刷刷一僵！沖最前頭的幾頭硬生生剎住爪子，耳朵豎得筆直，幽綠的狼眼里閃過本能的驚懼。它們對這聲音，似乎怕到了骨子里！
號角余音未散！
“咻！咻！咻！”
幾道尖利刺耳的破空聲緊跟著撕裂風(fēng)雪！幾支模樣古怪、帶著骨箭頭和黑羽毛的短箭，如同索命的毒蜂，從黑黢黢的輪廓方向激射而至！又快又刁，精準(zhǔn)地扎向離劉遠(yuǎn)山最近、正要下口的幾頭餓狼！
“噗！噗！噗！”箭矢入肉的悶響！一頭狼脖子被射穿，慘嚎著翻滾；另一頭后腿中箭，哀鳴著瘸腿后退；還有一支擦著劉遠(yuǎn)山的頭皮飛過，“哆”地一聲深深釘進(jìn)他身旁的凍土，箭尾兀自嗡嗡亂顫！
這要命的冷箭，徹底打崩了狼群最后那點兇性！剩下的餓狼發(fā)出驚恐的嗚咽，夾起尾巴，毫不猶豫地扔下到嘴的肉，像灰色的鬼影，倉皇扭頭，眨眼就竄進(jìn)了風(fēng)雪彌漫的冰谷深處，沒了蹤影。連那頭重傷等死的頭狼，也被兩頭半大的狼崽子拱衛(wèi)著，艱難地拖走了。
轉(zhuǎn)眼間，殺機消散！只剩下滿地狼藉的雪窩子、凍住的黑紅血冰碴子、幾具狼尸，還有癱在血泊里，喘得像個破風(fēng)箱、幾乎散了架的劉遠(yuǎn)山。
他費力地抬起眼皮，朝放冷箭的方向望去。風(fēng)雪迷眼，那片低矮的黑影清晰了些，像是一堵巨大巖壁的根腳。影影綽綽能看見幾個裹著厚厚毛皮、打扮古怪的人影在巖壁下的陰影里晃蕩，手里似乎還攥著造型奇特的短弓。離得太遠(yuǎn)，風(fēng)雪又大，看不清臉，只覺得幾道刀子似的、帶著審視和警惕的目光，穿透風(fēng)雪，死死釘在他身上。
是援手？是閻王？還是…更邪乎的獵手？
劉遠(yuǎn)山心里警鐘狂鳴！強撐著要起身，可失血和劇痛帶來的巨大空虛感讓他“噗通”一聲又栽回雪里。視線開始模糊，刺骨的寒意從手腳往心口里鉆。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榨出最后一絲狠勁，抓起一把冰冷的雪，狠狠摁在肩背的傷口上！冰碴子混著劇痛，帶來一股近乎自殘的清醒。
巖壁底下，那幾個人影似乎低聲嘀咕了幾句。片刻，一個身材精瘦矮小、動作卻異?；锏纳碛埃裰谎┑乩锏陌柞酰柚L(fēng)雪的掩護(hù)，飛快地朝劉遠(yuǎn)山倒地的方向摸了過來。手里緊攥著一柄森白的骨刀，眼神銳利地掃著四周，顯然是在探路警戒。
劉遠(yuǎn)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右手死死攥住了身邊那根沾滿狼血的尖木棍子。是死是活，就看這一下了！
冷得像個冰窟窿的石屋內(nèi)，厚重的鐵門哐當(dāng)一關(guān)，外頭啥聲兒都進(jìn)不來，只剩下“黑石粉”那股子硫磺混著血腥的嗆鼻味兒，在渾濁的空氣里打轉(zhuǎn)，悶得人喘不過氣。
劉威明光著膀子癱在又冷又潮的地上，上半身沒一塊好皮。胳膊上糊著厚厚的黑膏子，那滋味兒，火燒火燎的疼里夾著透骨的冰麻，直往骨頭縫里鉆。每喘一口氣，五臟六腑就跟刀絞似的，喉嚨眼兒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失血和劇痛抽干了他最后一點力氣，像副千斤重的枷鎖，把他死死按在這片絕望的黑暗里。
可他沒認(rèn)栽！骨子里那股子八極拳練出來的狠勁，像地火巖漿在死灰底下悶燒，硬是撐著沒熄。他緊閉著眼，把外頭的一切都屏蔽掉，所有念頭都沉進(jìn)身體里頭。完整的八極拳樁功是甭想了，身子骨早散架了。他只能把全部精神死死釘在丹田那一點上，像在狂風(fēng)暴雨里守著最后那盞要滅的油燈。丹田里那縷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感，被他用近乎自殘的意志力強行聚攏，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搖晃晃地維系著，一絲絲、一縷縷地引著，護(hù)住心脈那點熱乎氣兒，跟內(nèi)腑的灼痛還有黑石粉那霸道的藥勁兒死磕。
以前劉遠(yuǎn)山教他的道家那點靜心法門，在這要命的關(guān)頭竟派上了用場。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塊扔進(jìn)爐膛的頑鐵，外頭的疼是淬火的猛火，內(nèi)腑的傷是鐵里的渣滓，每一次劇痛涌來，就當(dāng)是錘子砸下來，把骨子里的軟乎勁兒往外砸。這種近乎自虐的念頭，邪門地讓他體內(nèi)亂竄的氣息穩(wěn)了一點點，意識在疼得讓人發(fā)瘋的浪頭里，硬是扒拉出一點清亮。
時間在這鬼地方?jīng)]了意義，可能就半炷香，也可能熬了半輩子。
“嘩啦——啷！”鐵門外鎖鏈猛地一響！
劉威明眼睛霍然睜開！昏暗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疲憊和痛苦瞬間被壓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狼一樣的兇光。他掙著想坐起來，動作牽動傷口，喉嚨一甜，“咳咳咳…”噴出幾口帶著暗紅血塊子的沫子。
鐵門被“哐”地推開，刀子般的寒風(fēng)灌進(jìn)來。兩個壯得像熊瞎子、穿著厚皮甲的監(jiān)工闖進(jìn)來，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兇戾。二話不說，粗暴地架起劉威明的胳膊，像拖條死狗，把他從冰冷的石屋里拽了出去。
外頭天色昏沉，寒風(fēng)刮臉。巨大的角斗場像個吃飽了血肉的怪物蹲在營地中間，空氣里的血腥味濃得散不開。一路被拖著走，泥濘凍土硌著傷口，沿途那些麻木的囚徒眼神空洞，看他就跟看一塊爛肉。
最后被搡到營地邊上那頂巨大的、用厚厚黑氈子和獸皮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帳篷前。門口戳著倆親衛(wèi)，穿著鑲鐵片的精良皮甲，攥著長矛，眼神跟刀子似的，渾身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氣，跟那些粗胚監(jiān)工完全不是一個路數(shù)。
監(jiān)工在門口把他往里一推，恭敬地縮了回去，厚氈簾子“噗”一聲落下。
帳篷里光線很暗，一股子混合了熟皮子、劣質(zhì)煙葉子、動物油脂和一種類似廟里燒的那種沒藥的怪味兒直沖鼻子。腳下是厚實的羊毛毯子，花紋繁復(fù)，踩上去軟綿綿的沒聲兒。當(dāng)間兒一個巨大的青銅火盆燒得正旺，跳動的火苗子把帳篷里烤得暖烘烘，也烤得人皮肉發(fā)緊。
正對著門，是張鋪著整張熊皮的黑木矮榻。矮榻后頭掛著一面巨大的旗，黑牦牛尾巴和染得血紅的狼皮鑲著邊兒，旗子正中繡著個猙獰的圖騰，活像滴著血的獠牙。
矮榻上坐著個人。正是那巴圖魯百夫長。
他脫了毛皮大氅，只穿了身深棕色的緊身皮毛制成的衣服，勒出精壯彪悍的塊壘?；野锥贪l(fā)根根豎著像鋼針。鷹鉤鼻子在火光下拉出刀削似的陰影，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那雙深陷的灰眼珠子，跟結(jié)了冰的湖面似的，不帶半點人氣兒，此刻像兩把冰冷的剔骨刀，穿透昏暗的光，死死釘在勉強站穩(wěn)的劉威明身上。一股子無形的壓力，比外頭的風(fēng)雪還砭人肌骨，瞬間塞滿了整個帳篷。
劉威明赤著傷痕累累的上身，戴著沉甸甸的鐐銬，站在暖得讓人窒息的火光里。他咬著后槽牙，硬是把脊梁骨挺直了，盡管這動作疼得他額頭冷汗直冒。他毫不閃避地迎上巴圖魯那雙冰湖似的、仿佛能看穿人五臟六腑的眼睛，自己眼里燒著不屈的火苗子和徹骨的恨意。兩道目光在半空里撞上，無聲無息，卻像冰坨子砸進(jìn)了滾油鍋。
“名字?！卑蛨D魯開口了。聲音低沉得像石頭摩擦，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紋，吐出來的是那種喉音濃重的異族話?？尚伴T的是，劉威明腦子里“嗡”一下，竟然明白了意思！是“劍冠靑櫻”搞的鬼？還是半死不活那會兒魂魄離體撞上了？
劉威明繃著臉，一聲不吭，就用那雙燒著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
巴圖魯灰眼珠里半點波動都沒有，好像劉威明的沉默早在他料想之中。他端起矮榻旁小幾上一只銀杯子，抿了口里面琥珀色的液體，動作透著股和這粗獷帳篷格格不入的假斯文。
“你殺人的路數(shù)，”巴圖魯放下銀杯，聲音還是那么平，像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很邪門。不是草原摔跤的路子，也不是南邊軟腳蝦的花拳繡腿。快！狠！準(zhǔn)！像狼撲食，可又比狼多了點…道道。”他灰眼珠像探針，在劉威明虬結(jié)的筋肉、雙臂深可見骨的傷和他站得死沉的下盤上刮過，“特別是硬接‘屠夫’斧頭那一下，身子骨跟沒骨頭似的滑開了勁…有意思。那叫什么名堂？”
劉威明閉著嘴，一聲不吭。他不懂啥“卸力”的術(shù)語，可心里明鏡似的，這蠻子頭兒在挖他的根！八極拳是振武堂的命根子，是師父韋金獅拿命捂出來的玩意兒，能喂給這些茹毛飲血的蠻子？
巴圖魯似乎也不在乎他答不答，自顧自往下說：“你那眼神，像掉進(jìn)陷阱里的雪山之神。燒著火，憋著勁，還有…對獵物的饞。”他身子微微前傾，那股無形的壓力陡然加重，灰眼珠像冰錐子，要扎進(jìn)劉威明的骨髓里，“打哪來的？黃皮小子。你的部族？你的根腳？怎么像條野狗，癱在黑風(fēng)山口外的雪窩子里？”
黑風(fēng)山？沒聽過的地兒。劉威明心思急轉(zhuǎn)。振武堂的血戰(zhàn)、靑櫻的邪門、魂魄撕裂般的穿越…自己昏死的地方，叫黑風(fēng)山？
“裝啞巴？”巴圖魯嘴角極其輕微地往上扯了扯，絕不是笑，是冰冷的嘲弄，“不打緊。在這片黑狼神盯著的雪原上，落進(jìn)我巴圖魯·兀鷲手里的肉，還沒有撬不開的殼?！?
他輕輕拍了拍手。
氈簾掀開，兩個親衛(wèi)拖著一個渾身是血、只剩半口氣的人進(jìn)來，像扔破麻袋一樣摜在劉威明腳邊的厚地毯上。那人穿著破爛的、像是中原樣式的粗布衣服，頭發(fā)散亂，臉上糊滿血污淤青，一只眼腫得只剩條縫，嘴唇裂著，顯然被收拾得夠嗆。他蜷在地毯上，發(fā)出微弱的哼哼。
劉威明瞳孔一縮。這人…看打扮，不是蠻子！
“認(rèn)得嗎？”巴圖魯?shù)穆曇粝穸旧咄滦?，在這暖烘烘的帳篷里聽著格外陰冷，“一個想偷摸翻黑風(fēng)山、倒騰鹽鐵的南邊行商。嘴硬，不過現(xiàn)在…軟了?！彼已壑閽哌^地上那灘爛泥似的商人，又落回劉威明臉上，帶著股貓玩耗子的殘忍，“把我想知道的吐出來?；蛘摺x跟他一樣。我的‘黑石粉’，能治傷，也能讓人…后悔活著?！?
火盆里的炭“噼啪”爆了個火星。帳篷里暖如三春，卻彌漫著比外面冰原更刺骨的寒意。地上商人的呻吟像垂死的哀嚎，一下下刮著劉威明的神經(jīng)。巴圖魯那冰錐似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把他死死捆住。
說？師門的命根子，師父的心血，喂了狼？
不說？黑石粉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兒…
一股邪火猛地從劉威明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他眼前發(fā)紅，幾乎要炸開！他戴著鐐銬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摳進(jìn)肉里，尖銳的疼才勉強壓住那股子要拼命的瘋勁。他迎著巴圖魯那凍透骨髓的目光，喉嚨里咯咯作響，極其艱難地，用帶著濃重桂城土腔的中原話，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往外蹦：
“老子…聽不慣…狗吠！”
刺骨的雪塊摁在肩背撕裂的傷口上，劇痛像無數(shù)根鋼針反復(fù)猛扎，帶來一股近乎自殘的清醒勁兒。劉遠(yuǎn)山強忍著天旋地轉(zhuǎn)和失血的虛脫感，右手死死攥著那根沾滿狼血的尖木棍，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風(fēng)雪里快速逼近的身影。
那家伙身量不高，甚至有點瘦小，裹在一件厚墩墩、毛皮翻在外頭的白色雪地斗篷里，就露一雙鷹隼似的利眼。在沒膝深的雪窩子里，他動起來滑溜得像只雪地里的白貂，悄沒聲息，落腳專挑凍硬的土坷垃或者石頭棱子。手里緊緊攥著一柄怪模怪樣的骨刀，彎彎的刀身泛著慘白的光。
距離嗖嗖拉近。十丈…五丈…
劉遠(yuǎn)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筋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等著最后的搏命或者…鬼知道是啥。
可那白袍子在離他三丈來遠(yuǎn)的地方，“唰”一下釘住了！像根楔子打進(jìn)凍土里。他沒急著靠前，那雙鷹眼跟探照燈似的，先警惕地掃過地上兩具護(hù)衛(wèi)狼的尸首，在它們脖子上稀爛的傷口和崩裂的太陽穴上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接著目光又掃過雪地上狼藉的搏斗痕跡和濺開的黑紅血點子，最后才落到劉遠(yuǎn)山身上。
那眼神，冷、硬、帶著掂量，像在看一件沾著血、指不定會咬人的物件。沒有立刻撲上來的意思，可也絕沒有半點好心腸。
劉遠(yuǎn)山同樣在打量對方。那斗篷料子古怪，像是粗麻混著獸皮，領(lǐng)口袖口翻著白色的絨毛。斗篷底下隱約能看見深棕色的簡陋皮甲。臉上裹著厚厚的防寒布，只露眼睛和額頭，皮膚是風(fēng)吹日曬的古銅色，額角有道淺淺的舊疤。最扎眼的是他腰上掛著的那個灰白色、像是某種大獸角磨的號角，還有背上那張短小的、獸骨和硬木拼的反曲弓，弓弦繃得緊緊的，透著一股子原始的兇悍。
死寂。只有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在倆人之間鬼哭狼嚎。
白袍人沒吭聲，就用那雙刀子似的眼睛死死剮著劉遠(yuǎn)山，像是在掂量他幾斤幾兩，又像是在等啥信號。
劉遠(yuǎn)山強忍著疼和暈，試著用嘶啞的嗓子擠出幾個字，用的是桂城古官話：“多…謝…援手…”他不知道對方聽不聽得懂，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白袍人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像是聽懂點，但還是不言語。他抬起手，指了指劉遠(yuǎn)山，又指了指冰谷深處那片巨大的黑巖壁方向，做了個“走”的手勢。動作干脆利落，沒得商量。同時，另一只手里的骨刀微微抬起，保持著隨時能捅過來的架勢。
不是救星，是押解！
劉遠(yuǎn)山心里一沉。就他現(xiàn)在這德性，別說反抗，站起來都夠嗆。肩背的傷口還在滲血，內(nèi)腑火燒火燎，失血帶來的眩暈一陣強過一陣。他瞥了眼對方手里的骨刀和遠(yuǎn)處巖壁下若隱若現(xiàn)的幾個持弓人影，知道自己沒得選。
他艱難地點了下頭，表示明白。然后用盡吃奶的力氣，掙扎著想站起來。試了幾次，都因為劇痛和虛弱摔回雪地里，濺起一片血色的雪沫子。每一次掙扎，都引得白袍人警惕的目光更冷一分。
最終，他放棄了起身的打算，咬著牙，開始在厚厚的積雪里艱難地往前爬。動作笨拙遲緩，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白袍人沒上來幫忙，就隔著三丈左右的距離，像個幽靈似的跟在后面，銳利的目光像鉤子一樣鎖在劉遠(yuǎn)山身上，骨刀的角度微微調(diào)整著，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任何異動。
短短幾十丈的路，對此刻的劉遠(yuǎn)山來說，比爬過十八層地獄還漫長。冰冷的雪水浸透破爛的衣服，寒意像毒蛇一樣往骨頭縫里鉆。失血帶來的眩暈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要把他拖進(jìn)昏迷的深淵。他只能靠著一股狠勁，死死咬住舌尖，用尖銳的刺痛刺激著麻木的神經(jīng)，同時強行催動那點微弱的氣感，護(hù)住心脈那點熱氣兒，跟死神拔河。
終于，他爬到了那片巨大的黑色巖壁根下。
湊近了看，這巖壁更顯猙獰，灰黑色的石頭嶙峋陡峭，活像巨獸嘴里參差不齊的獠牙，直插進(jìn)鉛灰色的天穹。巖壁根腳往里凹進(jìn)去一大塊，形成個天然的、背風(fēng)的石穹窿。穹窿底下的景象，讓勉強抬頭的劉遠(yuǎn)山瞳孔猛地一縮！
這里顯然是個臨時落腳的地兒，或者說…一個搭在古戰(zhàn)場墳頭上的避難窩棚！
地面勉強算平，蓋著層混雜了黑凍土的厚雪?？删驮谶@雪和凍土下頭，到處戳著銹跡斑斑的鐵家伙！斷成幾截的矛桿子、扭成麻花的青銅劍格、碎得不成樣子的甲片子，甚至還有半截埋在土里、爛得只剩個空殼子的猙獰獸頭盔！這些兵刃樣式古里古怪，透著一股子蠻荒氣，絕不是劉遠(yuǎn)山見過的任何朝代的東西。幾根不知道是什么猛獸的巨大獸骨早已風(fēng)化成慘白色，柱子似的杵在營地各處，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蒼涼和邪性。
在巖壁凹進(jìn)去的最深處，緊貼著冰冷的石頭，搭著幾個極其簡陋的窩棚，獸皮往幾根粗木棍子上一蒙，勉強能擋點風(fēng)雪。窩棚外頭，用石頭圍著幾個小火塘，里頭火苗子有氣無力地跳著，架上黑乎乎的石鍋正“咕嘟咕嘟”煮著東西，飄出一股子混合了腥膻和草根子苦味的怪味兒。
營地里攏共十幾號人。有穿著跟白袍子差不多、裹著厚皮毛的戰(zhàn)士，正悶頭擦著骨刀、磨著箭頭，或者蹲在角落里拉那張硬邦邦的獸角弓，眼神疲憊里透著鷹隼似的銳利。也有幾個穿得更破爛、裹著獸皮的老弱婦孺，蜷縮在窩棚邊上，臉上刻滿了風(fēng)霜，眼神空洞地望著火塘。當(dāng)劉遠(yuǎn)山被那白袍子“押”進(jìn)來時，所有的目光“唰”一下全釘在了他身上！警惕、好奇、掂量，還有…一絲深藏的、看慣了同類咽氣的麻木和悲憫。
白袍人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劉遠(yuǎn)山聽不懂的話，朝著營地中央最大那個火塘旁、一個佝僂的身影。那是個老頭兒，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裹著一件毛色雜亂的厚重熊皮襖子，手里拄著一根頂端鑲著顆猛獸獠牙的骨杖。聽到白袍人的話，老頭緩緩抬起頭，一雙渾濁得如同古潭深水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了渾身是血、只剩半口氣的劉遠(yuǎn)山身上。
那目光，仿佛穿過了千年的風(fēng)雪，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滄桑和沉甸甸的悲憫。
白袍人說完，不再管劉遠(yuǎn)山，自顧自走到一邊，解下背上的短弓，仔細(xì)檢查起弓弦。其他戰(zhàn)士也收回了目光，繼續(xù)忙活手里的活兒，好像劉遠(yuǎn)山只是被隨手撿回來的一件破爛。
劉遠(yuǎn)山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下是混雜著遠(yuǎn)古銹鐵和獸骨的凍土。失血和寒冷帶來的巨大空虛感，像黑色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他強撐的那點意志。視線迅速模糊、變暗，老頭滄桑的臉、跳動的火苗子、戰(zhàn)士沉默的影子…都旋轉(zhuǎn)著遠(yuǎn)去。
在徹底被黑暗吞沒的前一瞬，他眼角的余光無意間掃過巖壁角落一處被積雪半埋的地方。那里斜插著一件東西——一柄銹蝕得幾乎和周圍巖石一個顏色的青銅短戈。戈身彎彎扭扭，木柄早爛成了灰。可就在那戈身靠近銎口的位置，依稀殘留著一點極其暗淡的、幾乎被歲月磨平了的靛青色紋路痕跡…
那顏色…怎么那么像…“劍冠靑櫻”上的玉色？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炸開的電光，猛地劈進(jìn)他即將沉寂的意識深處，旋即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