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煎熬，肆虐的瘟疫終于被強力的隔離和藥物壓制下去，露出緩和的跡象。然而，巨大的創痛已無法抹去，無數生命在這場浩劫中無聲湮滅，街頭巷尾依舊彌漫著驅散不盡的悲愴和未能消弭的恐懼。在這片尚未撫平的傷痛之上，關于皇子“生而不祥”的傳言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愈演愈烈，如同盤旋在皇城上空的暗影。

慈寧宮內，馥郁的花香也壓不住沉悶的空氣。精致的白玉盞碎裂在地，香茗潑濺出褐色的污漬。太后鐵青著臉，眼中燃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幾乎要將殿內所有侍立的宮人都燒穿！方才她已聽完了外面愈演愈烈的流言，以及……更為致命的消息。

“都滾出去！”她壓抑著嗓音厲喝，聲音中的寒意讓殿內溫度驟降。

宮人們噤若寒蟬，垂著頭魚貫退出，殿門沉重地關上，只剩下心腹李嬤嬤一人。

“蠢貨！”門一閉，太后的怒火再也壓不住，猛地拍向桌案，“你怎么辦的事？！哀家讓你制造些‘天象’，不是讓你把瘟神也招進宮來！”她扶著隱隱作痛的額角，胸口劇烈起伏。宮中也出現瘟疫，死了那么多人，其中竟有大半是她耗費心力培植安插的眼線！這損失如同剜去她一塊心頭肉！

李嬤嬤“噗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聲音帶著驚懼：“太后息怒！奴婢該死！可……可奴婢確實是按太后的吩咐，一絲不敢有差！安排涂藥水，選人‘贈’毒食，散布流言……樁樁件件，皆有呂羽大人暗中調度為證！宮中突起瘟疫，實出意外，非奴婢所愿啊！若非如此，奴婢也不敢讓太后娘娘的棋子損失至此……”

太后胸口堵得發悶，她何嘗不知李嬤嬤的執行沒有問題？那涂在琉璃瓦上的引蝠藥水，那些送往市井的浸毒饅頭，那些丟棄在乞丐窩的疫病衣物，那些安插好的說書人和長舌婦……布局周密，環環相扣。那血腥的烏鴉啄食蝙蝠的異象，本是為“不祥”鋪墊的一記重錘！可誰曾想，一記重錘竟引來了山崩！宮中的疫病來得如此迅猛無情，不僅打亂了她的算盤，更讓她折損了諸多臂膀。這意外之痛，讓她無比懊悔當初選了這個瘟疫的法子，更讓她對這件事滿是疑懼——難道真有人將計就計？還是……真應了那“不祥”之說？

“罷了！”太后深吸一口氣，強壓心痛與怒火，“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起來吧。”她疲憊地揮揮手，目光投向窗外一片繁盛的玫瑰，那刺目的紅艷讓她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煩躁。

翌日朝堂之上。

瘟疫剛歇，群臣面色猶帶凝重。皇帝端坐金鑾，在一片沉悶中緩緩開口：“今歲多艱，幸賴眾卿戮力，天災得以稍弭。然則，我皇家子嗣排序舊規，男女各列，多有不便。朕以為，皇子皇女皆為朕之骨血，不分畛域，皆當以序齒長幼統稱。即日起，麗妃所誕之子，序位第四，稱四皇子。”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道旨意來得突兀！取消男女分序，統一按年歲排行？眾人愕然。這意味著剛出生、本該是“大皇子”尊位的那位麗妃之子，瞬間從云端跌落，成了“四皇子”！朝堂之上一片死寂，眾人心頭翻騰。這名義上是“不分畛域”，實則是對麗妃母子最殘酷的打壓！分明是將那“不祥”的名頭用“四”字牢牢釘死！然而，念及瘟疫剛剛平息，皇帝此舉似乎又有種“順應天意”的表態，兼之帝威深重，無人敢在這敏感時刻挺身駁斥。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之際，大監曹德手捧明黃圣旨，上前一步，尖細而清晰的嗓音在殿中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四子弘陽，字——去祟！”

“弘陽…去祟？”群臣心頭劇震！

“弘陽”，意在光明宏大；“去祟”二字卻如冰錐，直刺人心！關鍵這“字”——乃是男子成年冠禮之時，長輩賜予以示期許或立身的徽號！一個剛剛呱呱墜地、甚至連哭聲都尚且微弱的嬰兒，竟被賦予了一個如此沉重的“字”？更何況是暗含禳災怯邪之意的“去祟”！再聯系那瞬間被抹煞的“大皇子”地位……陛下對麗妃所生皇四子的態度，已是昭然若揭！這哪里是“獎勵”？分明是……厭棄！

消息猶如一道裹挾著冰渣的颶風，迅猛刮向興慶宮。

“陛下賜名……武……弘陽……字……去祟……乳名……‘魑、奴’？！”麗妃一字一頓地重復著傳旨太監顫抖著復述的話語。她剛從產后不久、又被宮中瘟疫所困的虛弱中勉強支撐起來，此刻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隨即又如同沸騰的巖漿，直沖腦頂！

“魑奴……”她失神地低語，那張本就因病弱而蒼白的臉，此刻變得如同金紙，連嘴唇都在哆嗦。就算她再不通文墨，也知道“魑”是什么鬼怪！這帶著鬼氣的“魑奴”！陛下……她的丈夫……原來打心底里，是真的認定了她拼死生下的孩兒是……不祥妖邪！是他迫不及待想驅趕走的……“魑魅”！

“轟——嘩啦！”

案幾上的官窯瓷瓶被她瘋魔般地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滔天的恨意與屈辱瞬間淹沒了她！不是對孩子命格不明的怨，而是對這精心設局、徹底毀了她的兒子、更狠狠踐踏她尊嚴的幕后黑手的刻骨仇恨！她緊緊攥住錦被，指節因用力而青白凸起，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查！給本宮徹查！”她抬起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戰戰兢兢的心腹宮女，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的冰，“無論他是誰，無論付出什么代價，給本宮把他挖出來！本宮要親手……將他碎尸萬段！挫骨揚灰！”

這道旨意裹挾著“去祟”、“魑奴”的寒意，很快如瘟疫般再次傳遍六宮每一個角落。昔日對她極盡巴結奉承的嘴臉，如今怕是都在背地里嘲笑吧？

棠梨宮內，卻傳來一串刻意拔高的、帶著解氣與暢快的笑聲。

“哈哈哈哈！弘陽？去祟？魑奴？好！好得很！”謝昭容笑得花枝亂顫，全然沒有了往日昭儀的矜持。她踱步到搖籃邊，伸出手指，帶著無比的輕佻與惡意，輕輕戳了戳三公主武影月圓嘟嘟的小臉：“搗藥奴呀，你聽阿母說！生兒子頂個屁用？生下來就被天厭人棄，背上這‘災星’的名頭，陛下連‘大皇子’三個字都不愿給他！還巴巴地盼著皇長子？啐！”

搖籃里的三公主不知世事，被母親戳弄著，只是咿咿呀呀地發出稚嫩的咕噥聲。

“真是我的好搗藥奴，”謝昭容越看女兒越歡喜，彎腰將軟軟糯糯的小身子抱起來，親昵地貼著臉蛋，“這才是娘的小福星呢！以后這后宮的好日子，還得靠我們娘兒倆！”此刻，她心中那因只生了個女兒而積壓的憋屈和嫉妒，似乎都在麗妃母子的悲慘境遇中得到了巨大的宣泄。

皇帝這封透著濃烈厭棄色彩的圣旨，仿佛一根刺破膿包的銀針。就在離京城不足百里的一座臨河小鎮，已然茍延殘喘的瘟疫，仿佛聽到了某種召喚，竟死灰復燃！

小鎮縣令看著手下倉皇上報那陡然增長的死亡數字和惶恐的百姓，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既無力解決這再次洶涌的災厄，更害怕治下生變激起民憤，烏紗不保。驚恐焦慮之際，一個歹毒卻“絕妙”的推卸之策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他顫抖著手寫下告示，命人快馬加鞭貼滿城門：

“天象示警，京都生變！妖星作祟，降災凡塵！四皇子弘陽，名諱去祟，然其存身之處，瘟災難絕！上蒼示怒，因妖孽未去！其名諱即為天罰之引！”

此令一出，如同將一桶滾油潑進了絕望的火堆！四皇子“不祥”的詛咒，從宮闈秘聞變成了“欽定”的災厄之源！恐怖的流言如同點燃的枯草，以燎原之勢，燒遍了城鎮，更迅猛無比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那“去祟”之名，此刻如同一個巨大的嘲諷，深深烙印在剛剛降生不久、懵懂無知的皇四子武弘陽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