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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關(guān)門

更深露重,侯府門楣下懸著的兩盞氣死風(fēng)燈,只吝嗇地潑灑出一圈昏黃的光暈。

婆娑的樹影在地上爬,被夜風(fēng)吹得搖晃不定,像是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馬蹄聲和車輪碾壓石板路的單調(diào)聲響徹底歇了,周遭只剩下風(fēng)穿過枝葉的沙沙聲,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梆子聲。

“篤——篤,篤!”

三更天了。

傅九闕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動作利落無聲。

他幾步走到那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旁,伸出手臂。

車簾被一只素白的手從里面掀開一角,隨即,孟玉蟬扶著他的手臂,輕盈地落在地上。

她身上裹著一件厚實的墨色披風(fēng),兜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緊繃的下頜線條。

一路上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這侯府門前的一方小小天地幾乎令人窒息。

她腳一沾地,立刻松開了扶著他的手,仿佛那手臂滾燙。

細(xì)微的動作,卻像一根針,刺得傅九闕指尖微微一蜷。

兩人之間隔著一步遠(yuǎn)的距離,沉默在夜色里彌漫。

昏黃的光線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終于,孟玉蟬微微抬起了臉,兜帽陰影下,那雙清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傅九闕:

“你費心救下那三個孩子,究竟是真心實意地可憐他們?還是……早就盤算好了,要留著他們,當(dāng)作將來某一天,用來釘死你那位好大哥的人證?”

傅九闕心頭一跳。

她竟主動問他話了!這念頭帶來的歡喜甚至?xí)簳r壓過了其他。

可緊隨其后的,是懊悔與沉重感。

他那些陰暗的算計,那些為了目標(biāo)不惜牽連無辜的冷酷,終究還是在她面前露出了獠牙,甚至差點傷了她。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鎖著她。夜風(fēng)拂動他額前的碎發(fā),也吹不散他眼中的復(fù)雜。

“都有。”傅九闕的聲音低沉,“看著他們,我確實無法袖手旁觀。但,扳倒傅長安,他們也的確是最好的證人。”

話音落下,傅九闕清晰地看到孟玉蟬眼中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

她甚至退后了半步,仿佛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算計氣息讓她本能地想要遠(yuǎn)離。

這微小的動作,讓傅九闕心口猛地一窒。

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卻又硬生生頓住。

孟玉蟬深吸了一口氣,她沒再糾纏孩子的事。

“那……凌姨娘的事呢?”她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鋒利,“侯夫人蘇氏盛怒之下對她動了手,偏偏就那么巧,傅長安正好趕來,當(dāng)場就和母親翻了臉。這出好戲,你敢說,背后沒有你的手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傅九闕望著她,那雙眼睛,讓他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暖意徹底熄滅。

他下頜的線條繃緊了一瞬,隨即,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迎上她的目光。

“是。”一個字,斬釘截鐵,“是我讓人遞的消息,引他過去的。”

他微微揚起下巴,“我做的,我認(rèn)。”

敢作敢當(dāng),干脆利落。

這態(tài)度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孟玉蟬的心上。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所有質(zhì)問、所有斥責(zé),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看著他,這個她名義上的夫君,他承認(rèn)得如此輕易,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攪動風(fēng)云,在他眼中,似乎只是棋盤上理所當(dāng)然的一步。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傅九闕。一個她從未真正看清,也或許永遠(yuǎn)無法真正靠近的人。

夜色沉沉,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比剛才更令人窒息。

孟玉蟬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

她似乎徹底放棄了追問,也放棄了理解。

“還有件事。蘇氏已經(jīng)發(fā)話,過幾日就送蘇燼月回蘇州。”她頓了頓,目光掠過傅九闕的臉,“她走得不情不愿,心有不甘。我提醒你,離她遠(yuǎn)點,免得惹一身不必要的麻煩。”

“當(dāng)然,以我的這點微末本事,說這些,大概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罷了。”

“狗拿耗子”四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傅九闕心上。

他聽得分明!這哪里是什么自嘲?這是她對他徹頭徹尾的疏遠(yuǎn)!

“玉蟬!”傅九闕心頭猛地一沉,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想要解釋些什么。

可當(dāng)他真正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時,所有的解釋卻像被一只手死死扼在了喉嚨里。

說什么?說他身不由己?說這侯府就是吃人的魔窟,他只能以牙還牙?說他不愿她卷入?yún)s終究把她卷了進(jìn)來?

千頭萬緒,萬般無奈,涌到嘴邊,卻只變成一片混亂的空白。

他張著嘴,喉嚨里干澀得發(fā)疼,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只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半空,帶著一絲顫抖。

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孟玉蟬利落地轉(zhuǎn)身,墨色的披風(fēng)在夜風(fēng)中劃開一道決絕的弧度。

“襄苧,走。”

一直垂首屏息站在車旁的丫鬟襄苧立刻應(yīng)了一聲“是”,小跑著跟上。

主仆二人,毫不猶豫地踏進(jìn)了閬華苑。

“吱呀——哐!”

門軸轉(zhuǎn)動和門扉合攏的聲響,重重砸在傅九闕的心上。

他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終究,還是讓她失望透頂,把她推得更遠(yuǎn)了。

傅九闕獨自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只有那盞孤零零的氣死風(fēng)燈,還在他腳下投下一圈慘淡的光暈。

良久,一聲沉重的嘆息,才從他胸腔深處艱難地吐出,消散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緊閉的院門,終于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自己的書房走去。

……

次日午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閬華苑內(nèi)室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浮動著細(xì)小的微塵,靜得能聽見窗外偶爾幾聲鳥鳴。

孟玉蟬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捧著一卷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久久不曾翻動。

門簾輕輕一響,襄苧腳步輕快地走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笑意。

“少夫人,”她走到榻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抑制不住的喜色,“成了!剛孟府那邊遞了信兒過來,曹夫人那邊已經(jīng)把東西都送到咱們指定的那處小宅子里了!清點過了,單子上列出來的那些田契、地契、鋪面文書,還有幾大箱子的頭面首飾、古玩擺設(shè),一樣不少!就是……”

襄苧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就是早年您提過的那幾件特別精巧,據(jù)說夫人曾經(jīng)極其珍愛的老首飾,確實被曹夫人早年做人情送出去了,找不回來了。”

孟玉蟬的目光終于從書頁上移開,緩緩抬起。

“她當(dāng)然不敢再動手腳。”孟玉蟬的聲音平平的,聽不出喜怒,“如今,她急著要錢呢,自然會乖乖地把東西送出來,好讓我們趕緊把銀票給她,解她的燃眉之急。”

襄苧連忙點頭:“正是這個理!少夫人看得透徹。那……”

她試探著問,“那剩下的銀票,咱們什么時候給曹夫人送過去?是奴婢去辦,還是讓府里的管事跑一趟?”

襄苧小心地觀察著孟玉蟬的臉色。

孟玉蟬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像淬了冰。

她將手中的書卷隨手?jǐn)R在小幾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送?”她扯了扯嘴角,“急什么。讓她再等等,好好嘗嘗這火燒眉毛的滋味。至于誰去送……”她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這事,你去找九闕跟前的人說一聲,讓他去處理吧。孟家的爛賬,他傅二公子不是一向最有手段么?”

“啊?”襄苧愣住了,完全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讓二公子去給曹氏送錢?這算怎么回事?

孟玉蟬卻不再看她,也無意解釋。

她站起身,走到靠墻的多寶格前,從最上層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了一本邊角磨損得厲害的賬冊。

封皮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田畝錄”三個字。

她拿著賬冊走回榻邊坐下,手指輕輕撫過那磨得發(fā)白的封皮邊緣,動作帶著一種珍重和懷念。

“襄苧,”她頭也沒抬,聲音卻異常清晰,“把院門關(guān)上。這兩天,誰來都不見。就說我身子不適,需要靜養(yǎng)。”

她的目光落在攤開的賬冊上,那些屬于母親筆跡的墨色字跡映入眼簾,仿佛帶著舊日的暖意。

“從今日起,我們就待在這里。把這些東西都理清楚。”

一連兩日,閬華苑的門,再未開啟。

孟玉蟬把自己關(guān)在這片小小的世界里,專注地看著賬冊,指尖劃過一行行墨字,仿佛在觸摸著母親留下的最后一點溫度。

孟玉蟬偶爾會抬起頭,目光穿過窗欞,望向庭院里那幾株開得正盛的玉蘭。

潔白碩大的花朵在陽光下舒展,干凈得不染塵埃。

她靜靜地看著,眼神空茫了一瞬,隨即又低下頭去。

閬華苑的門,關(guān)了兩天兩夜。

孟玉蟬沒踏出過院子一步,也沒讓任何人進(jìn)來。

外面侯府的天是晴是陰,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她一概不知,也懶得打聽。

襄苧倒是出去過幾趟取飯食,回來時也帶些府里零碎的消息,但孟玉蟬只是聽著,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襄苧坐在小杌子上,幫著整理謄抄賬冊,偶爾抬頭看看自家少夫人。

孟玉蟬側(cè)臉對著窗,陽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眼神專注地落在賬冊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兩天了。

二公子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有派人來問一句,沒有遞進(jìn)只言片語,更別提親自登門解釋。

孟玉蟬捻著紙頁的手指微微一頓,一個數(shù)字在眼前晃了晃,卻沒能看進(jìn)心里去。

一絲極淡的自嘲浮上心頭。

她還在等什么?等他解釋他那些算計是情非得已?等他剖白他并非全然不顧及她的感受?真是可笑。

他若真在乎,又怎會放任她獨自在這院中冷了兩天?那沉默,比任何辯解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他的態(tài)度。

他不在乎她的失望,或許,連她這個人,在他那盤大棋里,也不過是個隨時可以擱置的棋子罷了。

心口某個地方,像是被細(xì)密的針又扎了一下,不劇烈,卻綿長地泛著冷意。

她深吸一口氣,將賬冊翻過一頁,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凝聚在那些文字上。

晌午剛過,院門被輕輕叩響。

襄苧放下筆,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她引著個看著很機(jī)靈的半大小子走了進(jìn)來。

“少夫人,是二公子跟前的來福。”襄苧輕聲稟報。

來福垂著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小的來福,給少夫人請安。二爺讓小的來傳話。”

孟玉蟬的目光依舊落在賬冊上,頭也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聽見了。

來福不敢耽擱,趕緊說:“二爺說,虞神醫(yī)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妥當(dāng),預(yù)計今日日落時分就能到京郊那處竹屋了。二爺請您也過去一趟。”

虞逍遙?這個名字像一顆石子,在孟玉蟬沉寂的心湖里,終于激起了漣漪。

她握著賬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微微泛白。

那個總是一身利落勁裝,說話爽利甚至帶點嗆人,眼神卻比誰都清澈透亮的神醫(yī)姐姐……

上次分別,還是母親剛過世不久,她來給自己診脈開方,陪自己熬過最難的那段日子。

時光荏苒,恍如隔世。

“知道了。”孟玉蟬終于抬起眼,聲音依舊平靜,但眼底深處透出一點光。

有久別重逢的期待,也有被這消息勾起舊事的酸楚。

襄苧在一旁小聲提醒:“少夫人,虞神醫(yī)性子急,咱們得早些動身,免得她到了撲空。”

孟玉蟬合上賬冊,站起身:“更衣吧。”

來福又趕緊道:“二爺特意吩咐了,讓小的帶少夫人和襄苧姐姐走一條近便些的小路,省得繞遠(yuǎn),也省得驚動府里其他人。”他話說得含蓄,意思卻很明白。

孟玉蟬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換了身素凈的藕荷色常服,頭發(fā)簡單挽了個髻,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便帶著襄苧,跟著來福出了閬華苑。

來福果然熟門熟路,引著她們在侯府那些偏僻得幾乎無人踏足的角落七拐八繞。

穿過一個堆滿雜物的月洞門,又沿著一條夾在兩道高聳院墻之間的逼仄窄巷走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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