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府邸的書房,沉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定的聲音。紫檀木的巨大書案后,蕭衍端坐著,像一尊深藏在權力廟宇中的神祇塑像。他手中拿著一份來自九邊重鎮之一——朔方鎮的密報,眉頭微鎖,指節在光滑的案面上輕輕叩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侍立一旁的陸沉心上。
陸沉垂手恭立,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是無可挑剔的恭謹。自那日翰林院被召入府,成為首輔記室,已過去月余。這月余里,他如同最精密的零件,嵌入這部名為“首輔幕府”的龐大機器。謄寫公文、整理卷宗、記錄談話,事無巨細,皆處理得滴水不漏。他沉默寡言,只做分內之事,從不逾矩半步,臉上永遠掛著那副溫潤謙和、人畜無害的面具。蕭衍偶爾投來的審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試圖刺穿這層偽裝,卻總被那潭深水般的平靜擋回。
然而,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頸間那半塊玉玨,如同烙印,時刻提醒著他的來處與歸途。他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獸,耐心地磨礪著爪牙,等待著足以撕裂鐵幕的契機。
此刻,蕭衍的叩擊聲停了。他放下密報,抬起眼,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陸沉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深沉的考量。
“九邊……”蕭衍的聲音低沉,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擁兵自重,尾大不掉。朔方、遼東、隴西……一個個如同插在帝國脊背上的毒刺,吸食膏血,陽奉陰違。朝廷的政令,出了這洛陽城,便如泥牛入海!”他的語氣漸冷,帶著積壓已久的慍怒,“年年索要糧餉,動輒以‘韃靼叩邊’、‘流民作亂’為由,實則養寇自重,割據一方!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陸沉的心臟猛地一跳,血液在瞬間加速奔流,又被強行壓制下去。機會!他等待的,撬動這鐵幕的第一根杠桿,終于出現了!他面上依舊平靜,甚至適時地流露出幾分憂國憂民的凝重,微微躬身:“恩相所慮極是。九邊之患,實乃心腹大患。然其勢大根深,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處置不當,恐生肘腋之變。”
“哼!”蕭衍冷哼一聲,目光如電,“你既知此理,可有良策?莫要再拿那些‘徐徐圖之’、‘懷柔安撫’的陳詞濫調來搪塞老夫!”他的逼問帶著強大的壓迫感,仿佛要將陸沉那層溫順的皮囊徹底撕開。
陸沉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迎向蕭衍的審視。那眼神依舊恭謹,深處卻仿佛有幽暗的火星一閃而逝。他上前一步,聲音清晰而沉穩:“學生斗膽,確有一策,或可解此頑疾。此策名為——‘斷龍石’。”
“斷龍石?”蕭衍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身體微微前傾,顯然被這個充滿決絕與殺伐之氣的名字吸引了。“講。”
陸沉走到懸掛在書房一側的巨大羊皮地圖前。地圖之上,大胤疆域遼闊,九邊重鎮如同九顆猙獰的狼牙,犬牙交錯地釘在帝國的北方邊境。他伸出手指,指尖穩定,指向地圖中央的洛陽城。
“九邊諸鎮,名為拱衛京畿,實則各懷鬼胎,互不統屬,彼此猜忌尤甚于忌憚中樞。”陸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冷靜,“此策核心,便在‘驅虎吞狼’,誘其自相殘殺,朝廷坐收漁利,一舉削平藩籬!”
他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落在一處險要關隘:“第一步,請恩相以陛下名義,頒下密詔。言明……陛下深感九邊勞苦功高,然朝中奸佞(可暗指與蕭衍不睦的派系)蒙蔽圣聽,克扣糧餉,更欲行削藩奪權之舉,危及諸位總兵身家性命!陛下孤立無援,日夜憂懼,特密詔諸位總兵,火速率精銳親兵秘密入京‘清君側’!勤王保駕,功成之日,裂土封王,共享富貴!”
蕭衍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密詔勤王?此乃滔天大罪!他們豈會輕信?”
“正因滔天,才顯其真!”陸沉斬釘截鐵,指尖重重一點洛陽,“此為‘餌’!九邊總兵,擁兵自重久矣,誰人心中沒有裂土封疆、問鼎中樞的野望?此詔,正中其下懷!此其一。其二,密詔由恩相心腹,持可靠信物(如可仿制某位總兵私印或信物),分頭秘密送達。務必營造出陛下處境危殆、此詔乃絕密、且只發給少數幾位‘心腹’總兵的假象!信息差,便是此計成敗之關鍵!收到密詔者,必以為自己是唯一或少數被陛下倚重之人,此乃天賜良機,豈容錯過?即便有所懷疑,也恐落于人后,失了這‘從龍之功’!”
他手指在地圖上幾處關鍵節點移動:“為確保萬無一失,第二步,控其咽喉!待密詔發出,總兵們必然心動,精銳離營入京。此時,恩相需以雷霆手段,秘密控制通往洛陽的幾處必經之路——尤其是洛水之上的三座浮橋!待其前鋒精銳過橋,主力尚在集結或半渡之時……”陸沉的手掌猛地向下一斬,做了一個決絕的手勢,“炸毀浮橋!斷其歸路,阻其援軍!此乃‘斷龍’之真意!過橋者,已成孤軍,陷入京畿重地,如同甕中之鱉!未過橋者,群龍無首,彼此猜忌,朝廷只需一紙詔令,分化瓦解,或令其互相攻伐,或迫其各自退兵!”
陸沉的手指最后點向地圖上代表九邊總兵的標記,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算計:“第三步,坐觀其斗,收漁翁之利!入京之精銳,皆為各鎮心腹爪牙。他們驟然被困洛陽外圍,前有堅城,后無退路,糧草不繼,人心惶惶。此時,只需稍加撩撥,散布流言——比如,暗示某位總兵已暗中投靠朝廷,出賣盟友;或偽造證據,顯示某位總兵欲借機吞并友軍地盤……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在這絕境之中,必將瘋狂滋長!這些本就互不信任的虎狼之師,為了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為了自保,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勤王首功’,必會自相殘殺,血染京畿!待其兩敗俱傷,精疲力竭之時,朝廷再以王師之名,雷霆出擊,收拾殘局!屆時,九邊精銳盡喪于內斗,中樞權威大振,恩相再行削藩奪權,易如反掌!”
書房內一片死寂。只有陸沉清冷的聲音余韻和窗外隱約的風聲。他描述的景象,如同一幅血腥而宏大的畫卷在蕭衍面前展開:猜忌、背叛、孤軍、斷橋、混戰、屠殺……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最終通向權力的巔峰。
蕭衍久久不語,目光緊緊鎖在地圖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案邊緣。他的眼神變幻不定,時而銳利如鷹隼,審視著計劃的每一個環節;時而深沉如古井,衡量著其中的風險與收益。書房內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半邊身軀,另一半被窗欞透入的天光映照,形成一種詭異的割裂感。他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同他此刻內心翻騰的權欲與警惕。
陸沉屏息凝神,垂手侍立,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謀劃并非出自他口。他能感覺到蕭衍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在他身上反復刮過,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破綻或偽裝。頸間的玉玨似乎又隱隱發燙,但他紋絲不動,臉上只有一片為恩相分憂、為社稷謀劃的赤誠。
時間仿佛凝固。良久,蕭衍終于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斷龍石’……好一個斷龍石!驅虎吞狼,坐收漁利,置之死地而后生……此計,夠狠,夠絕!”他抬起眼,那銳利的目光再次釘在陸沉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探究,“陸沉,此等毒計,環環相扣,直指人性之惡,絕非尋常寒門士子所能構想。你……究竟師承何人?心中又藏著何等丘壑?”
這已不是詢問,而是赤裸裸的懷疑和敲打!空氣瞬間凝滯,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石壓下。
陸沉心頭警鈴大作,面上卻適時地顯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委屈,他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恩相明鑒!學生……學生祖上三代皆在北地邊陲掙扎求生,深知邊鎮武人跋扈、魚肉鄉里之害!家父……便是死于邊軍與流寇交戰的亂兵之中!”他語氣悲愴,眼中適時泛起一絲真實的痛楚(這痛楚并非作假,只是根源并非其所述),“學生寒窗苦讀,一為光耀門楣,二為有朝一日,能滌蕩這乾坤污濁,使邊民不再受此等兵燹之苦!此‘斷龍石’之策,實乃學生日夜思慮,推演古今戰例(如戰國合縱連橫之敗,漢末諸侯相爭),結合九邊實情,方得此險中求勝之法!只為報恩相知遇之恩,解朝廷倒懸之急!若有不當之處,請恩相責罰!”他再次深深拜下,姿態卑微至極。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蕭衍的目光在他低垂的頭頂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逡巡,似乎在判斷這番話的真偽。那銳利的視線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顆在胸腔中劇烈跳動的心臟。
終于,蕭衍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他不再追問,轉而將目光重新投向地圖,手指在那蜿蜒的洛水河道上重重劃過,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汗漬。“此計……雖險,卻值得一搏。”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斷,“細節還需推敲。密詔措辭、信物偽造、炸橋時機、流言散布……務必萬無一失!此事,由你主理,所需人手、資源,持我令牌,皆可調用。”他取出一枚黑沉沉的玄鐵令牌,放在案上,推至陸沉面前。
“記住,”蕭衍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錐刺骨,“此事若成,你便是首功。若有一絲紕漏……”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中的森然殺機,已讓書房溫度驟降。
陸沉心頭凜然,面上卻是一片感激涕零的鄭重。他雙手捧起那枚冰冷的令牌,如同捧起千斤重擔,也捧起了撬動命運的第一塊基石。“學生定當竭盡全力,肝腦涂地,不負恩相重托!”
蕭衍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陸沉躬身退出書房,直到厚重的門扉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他才緩緩直起身。掌心緊握著那枚玄鐵令牌,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他快步穿過回廊,走到庭院深處一株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下。
夕陽的余暉穿過枝葉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攤開手掌,看著那枚象征權力與危險的令牌,眼神深處,那壓抑已久的幽暗火焰,終于毫無保留地燃燒起來,冰冷而熾烈。
“斷龍石……”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頸間衣料下那堅硬的輪廓,裂紋玉玨的觸感清晰傳來。“龍……是該斷了。”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庭院一角。那里,幾株梨樹正悄然綻放,潔白的花瓣在暮色中如同點點碎雪。一陣微風拂過,幾片花瓣打著旋兒飄落。
陸沉的目光在梨花上停留了一瞬,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掠過眼底,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又被深沉的冰冷覆蓋。他不再停留,轉身,身影融入漸濃的暮色,步伐沉穩而堅定,走向那即將掀起的血雨腥風。
書房內,蕭衍依舊站在地圖前。窗欞的格影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他拿起筆,蘸了蘸硯臺中早已干涸凝固的墨汁,那墨塊邊緣,如同陳舊的血痂。他在地圖上代表九邊總兵的標記上,緩緩畫下了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叉。
朱砂如血,刺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