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日榮寧二公多蒙圣眷恩寵，因此這敕造公府后院，亦是堂皇深邃，飛檐挑素，前世所見的許多江南名園，相比這公府景象，也是遜色許多。

又再往前繞過一道粉墻，賈瑞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灣溪流環(huán)繞著幾叢蕭疏的翠竹，竹影婆娑間，隱現(xiàn)小巧精致的房舍，窗欞古樸，清寂異常，頗有超塵之意。

冬日晝短夜長，此時不過酉時初刻，便已是殘陽沉墜，霞光爍動，房舍邊清溪蜿蜒，浮光碎金，在薄冰幽暗中流轉(zhuǎn)明滅。

但賈瑞卻沒有興趣看這溪流奇景，而是神情驟然凝固，打量著水邊那抹遺世獨(dú)立的身影，停住了腳步。

溪灣岸上，纖細(xì)絕倫的少女鶴白斗篷緊裹其身，烏墨般的長發(fā)被素色發(fā)帶松松綰起，幾縷青絲垂落頰邊，隨風(fēng)輕拂過玉雕似的側(cè)顏。

她靜靜佇立于此，宛如臨水的寒梅，凄艷絕俗，幾乎令周遭暮色亦為之一滯。

有個眉眼周正，丫鬟模樣的姑娘正提著小小的蓮花河燈，屏息立在少女身后側(cè)。

此女也算是小家碧玉，容貌還勝過賈瑞的彩霞，只是略遜于媚意暗含的柳五兒。

但在這驚鴻照影的少女旁側(cè)，她卻像一守護(hù)仙株的頑石——愈發(fā)映襯得那水邊人兒遺世獨(dú)立，不染塵埃。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我如果沒猜錯的話，此女便是絳珠仙草林黛玉了。

果然是一等一的絕色芳華。”

賈瑞凝神打量著林黛玉，心中思緒飄散。

如果說其她紅樓女子，在沒通過姓名之前，賈瑞還要去依據(jù)容貌來猜測。

但這番驚奇絕艷的仕女風(fēng)姿，在這榮國府后院，除了瀟湘妃子林黛玉外，又還能是誰？

賈瑞兩世為人，前世所見脂粉佳麗固然不在少數(shù)，而在紅樓世界中，也見到了李紈，王熙鳳，柳五兒等尤物美人。

但她們跟林黛玉比起來，卻是多有不及，眼前這少女要說姿容豐滿，自然談不上珠圓玉潤，肉感豐腴。

但她身上那份遺世獨(dú)立的清雅，融入了骨子里的詩性憂郁，以及精致無雙，仿佛造物主最用心雕刻的容顏，卻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美人在骨不在皮，對于賈瑞這等梟雄人物來說，秾桃艷李的浮夸女人，無非只是床上的歡愉過客罷了。

只有林黛玉這等揉碎詩魂的靈韻冷澈，才能讓他油然而生男人的憐惜與愛欲。

若有林黛玉，這一番紅樓之旅，那便不枉了。

黛玉卻并未發(fā)現(xiàn)賈瑞的觀察，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接過的一盞精巧河燈上。

那燈是蓮花形狀，骨架纖細(xì)得如同工筆描摹，而燈芯的一點(diǎn)火焰則在風(fēng)中顫抖跳躍，將暖色的光芒映在她清澈如潭水的眼眸里。

黛玉緩緩蹲下身去，蓮燈被她送入冰面邊緣未完全封凍的流水中，繼而微微一旋，順著水勢漂蕩，漸行漸遠(yuǎn)。

“愿此燈燭，上達(dá)天聽，庇佑家父，沉疴得愈，早脫病厄。”

黛玉雙手合十，緊貼在胸前，目光追隨著那搖曳的燈火，一字一句，聲音清泠如碎玉。

緊接著，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素雅的錦囊，解開系帶，取出里面珍藏的干花瓣，一片一片，鄭重而輕柔地將花瓣撒入冰河中，任由這花瓣打著旋，有的落在薄冰上，有的落入緩流，隨波逐流。

“河神有靈，請收我愿，信女愿替父攘災(zāi)，只盼家父林公如海，平安康泰，宦海無驚無厄。”

細(xì)碎的祈禱聲融入風(fēng)中，與她撒落的花瓣一起，寂寥地飄向遠(yuǎn)方。

在林黛玉的故鄉(xiāng)姑蘇之地，有一種風(fēng)俗便是臘月廿四前后通過放河燈、撒花瓣來給至親禳災(zāi)祈福。

黛玉心急父親林如海的沉疴猛癥，但身為孤身弱女，卻也并無他法。

只能在這小年祭灶之日，將自己這剜心泣血之愿用放燈撒花來向上蒼祈福。

望上天垂憐，讓父親可以逃過此劫，轉(zhuǎn)危為安。

此情此景，賈瑞看得入神，心中亦閃過輕嘆。

他當(dāng)然知曉林如海最終的結(jié)局，沒記錯的話，就是明年便早逝于巡鹽御史任上。

他的去世，也是賈府轟然倒塌的關(guān)鍵骨牌。

不過賈瑞之前雖然知道林如海必死之事，但他跟此人又沒半分交情，所以不打算橫加干預(yù)。

但如今看到黛玉的孤弱身影，讓本是冷眼旁觀的賈瑞閃過一絲救人的念頭。

雖說不一定能做到，但是總歸要試一下。

或許能幫到她。

就在這時，侍立在黛玉身后的紫鵑，因寒風(fēng)一吹，梳理頭發(fā)，目光恰好掃過竹林邊沿，正好捕捉到賈瑞凝立在樹影下的身形。

“誰！”紫鵑看到是男人身影，心頭一緊，厲聲喝道，同時上前一步，下意識地將黛玉護(hù)在身后。

內(nèi)院花園，孤男寡女，這絕非小事。

黛玉受驚，猛地回身，斗篷揚(yáng)起一個驚惶的弧度。

那雙含愁帶露的美目瞬間鎖定了站在竹林邊觀察她的賈瑞。

見到是個二十出頭，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卻不曾認(rèn)識的青年公子，她心中更驚疑羞惱，白皙的臉頰飛起兩抹薄紅，在暮色里更添幾分清艷。

賈瑞倒是平靜無波，步履從容，氣質(zhì)磊落從樹影中走出，在離黛玉主仆幾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拱手道：

“在下賈瑞，適才路過此地，并非有意驚擾林姑娘，只因見姑娘誠心祈愿，憂思父疾，心中觸動，駐足觀望，還望林姑娘海涵。”

“賈瑞？”

林黛玉心頭猛地一跳，又羞又惱又急，亦是奇怪賈瑞怎么知道她的姓。

當(dāng)初賈寶玉還常找黛玉玩鬧的時候，也提過賈族學(xué)堂，有一個貪財好利的監(jiān)學(xué)賈瑞。

他說此人是賈代儒的孫子，性格荒唐猥瑣，經(jīng)常跟薛呆子這等紈绔廝混，自己極為討厭。

雖然黛玉對賈瑞不感興趣，但聽寶玉說的多了，倒也對賈瑞有了一個猥瑣無賴的印象。

不過這幾日也聽得紫鵑傳言，府中那個曾經(jīng)聲名狼藉的賈瑞，卻不知怎么撞了大運(yùn)，居然跟東府的蓉大爺有了爭執(zhí)，還把他打個半死，結(jié)果也驚動了皇帝老子。

圣上下令，封賈瑞為孝義郎，還讓他去國子監(jiān)進(jìn)學(xué)，他登時成了賈府這一輩中最得意的人。

不過黛玉本就是清高孤介性子，現(xiàn)在又一心掛念父親的沉疴重癥，對賈瑞的驟然顯達(dá)，并不留心，也沒細(xì)想。

無非覺得他是個喜歡飛鷹走狗，滿心攀附手段的俗人罷了。

此時打量著賈瑞，黛玉驚疑稍退，清冷的眸中疏離不滿道：

“原來是瑞......瑞大哥。”

稱呼瑞大爺，不符合黛玉的性子，但直接說賈瑞，卻又擔(dān)心這人心中不滿，到時候惹出事來。

于是賈瑞就成了瑞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