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文魁緩緩收回手指，轉身看向身后已經完全石化的徐竟和一眾學者：

“好了，門敲開了。”

“現在，我想他們應該很樂意，請我們進去坐坐，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了。”

“聊他們的神，聊他們的規矩，順便……教教他們，我們的規矩。”

接下來的交流，異常順利。

先前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公，這次前來，身上的華服沾著泥水，額頭見了汗，離著老遠便躬下身，再不敢抬頭直視文魁的眼睛。

口中的稱謂，也從“東方來的貴人”，變成了無比謙卑的“天朝上使”。

華夏的學者們，第一次接觸到了，天竺的社會法則。

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以及最底層的“不可接觸者”達利特。

當徐竟用顫抖且憤怒的聲音，向文魁匯報這種生來分貴賤、永世不得翻身的血脈枷鎖時，

文魁聽完，卻吐出兩個字：“杰作。”

“杰作？”

徐竟愕然，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統治者而言，是杰作。”

“用神權磨滅一切反抗的火苗，把人馴化成不同等級。這種統治藝術，雖然畸形，但效率極高。”

緊接著，他們接觸到了另一種思想——佛。

當“眾生平等”四個字被提出時，徐竟等人幾乎熱淚盈眶，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文魁卻一針見血，指出了另一個詞。

“來世。”

他靠在椅背上，聲音幽幽：

“把希望寄托于看不見摸不著的來世，忍受今生的苦難，以換取虛無縹緲的善果……這和種姓制度，哪個更高明？一個用恐懼，一個用希望，都是最頂級的麻藥。”

徐竟如遭雷擊，瞬間啞口無言。

在“友好”的氛圍下，他們用絲綢、瓷器和玻璃制品，輕松換取了堆積如山的棉花、甘蔗，以及大量典籍和各色寶石。

待到裝船完畢，文魁站起身，推開厚重的艙門，走上甲板。

咸腥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自由與無盡可能。

他的目光，越過眼前這片渾濁的河水，投向了那更加遙遠，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極西之地。

羅馬。

季風的終點，是灼熱的信風。

海風不再帶有印度洋的濕潤，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雜著咸腥與沙礫的干燥熱浪，仿佛連空氣都在燃燒。

“華夏號”巨艦的甲板，被正午的烈日曬得微微燙腳。

文魁站在船頭，瞇著眼，望著海天交接處那條模糊的黃線。

“真君，這鬼地方的風，跟刀子似的。”

身后，季布抹了把被風沙吹得粗糙的臉。

他和鐘離昧并肩而立，兩位一生都在中原和北境打轉的宿將，此刻臉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凝重。

這片土地的一切，都透著陌生。

就在此時，鐘離昧瞳孔猛地一縮，抬手指向遠方。

“那是什么？”

順著他指的方向，艦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去。

只見沙漠的盡頭，一座龐然大物從漫天黃沙中拔地而起。它不是天然山丘，而是由一塊塊巨石壘砌而成，棱角分明。

那赭石色的墻體上，還有密密麻麻的射擊孔。

“是……是羅馬人的壁壘。”

季布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好大的手筆，純粹為戰爭而生的要塞！”

話音未落。

“嗚——！”

一聲尖銳高亢的號角聲，猛然從要塞頂端響起，那聲音里充滿了警告與敵意。

要塞下方的巨門，發出一陣“嘎吱”聲，緩緩打開。

身穿猩紅色服裝的士兵，從里面大踏步走出來！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節奏的腳步聲，仿佛直接踏在所有華夏將士的心上。

數千名士兵，在要塞前的空地上迅速列陣。

他們動作精準，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沒有一道多余的指令，沒有一聲多余的吶喊。

“咔！咔！咔！”

一人多高的巨型方盾漸漸鎖死。

轉眼間，一道密不透風的鋼鐵城墻，便橫亙在天地之間。

盾墻的縫隙中，探出一排排短劍的鋒刃，在烈日下閃著寒光。

陣列最前方，一面巨大的金色鷹旗被高高舉起，那只展翅欲飛的雄鷹，充滿了侵略性。

從號角響起到列陣完畢，不過短短幾十個呼吸。

整個過程，只有金屬碰撞聲，腳步踏地聲，以及那讓人喘不過氣的死寂。

“怪物，真是怪物！”

季布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戎馬一生，自認為一手打造的華夏新軍已是天下無雙，可眼前這支軍隊所展現出的紀律性，竟絲毫不落下風！

甲板上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了那個始終憑欄而立，連衣角都未曾凌亂的背影。

鐘離昧上前一步，竭力壓制著激動：

“真君，我軍三百門‘神威’大炮已開炮門，炮口已對準！是否……先聲奪人，給他們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所謂的“示警”，從這位大將軍口中說出，已成了“先行打擊”的代名詞。

文魁沒有回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面猩紅的盾墻，越過了那面張揚的鷹旗，看到了更深遠的東西。

“不急。”

“讓馬庫斯去一趟。帶上我們的橄欖枝，也帶上我們最好的絲綢和瓷器。”

“告訴他們，咱們來自太陽升起的地方，帶來的是貿易與和平。”

鐘離昧和季布同時一愣，滿臉的不可思議。

“真君，這……”

季布急道，“他們已兵刃相向，如此示弱，豈不墮了我大華夏的國威？”

“示弱？”

文魁笑了，踱步到船艙入口，回頭看了一眼兩位愛將，

“兩位將軍，你們覺得，一頭猛虎，需要向一群看家護院的獵犬，去證明自己的爪牙是否鋒利嗎？”

他頓了頓，指了指那座要塞，

“咱們此行，不是為了推平一座小小的戍堡。是推開這扇門，走進去，看清楚這個帝國的肌理與脈絡。”

“這盤棋，得慢慢下。”

數日的等待，是另一種煎熬。

華夏艦隊像一群蟄伏的巨鯨，靜靜地停泊在紅海入口。

羅馬人的要塞也沉默著，那面鷹旗依舊高懸，只是不再有軍隊列陣，但所有人都知道，墻后有無數雙眼睛在死死盯著他們。

終于，一艘小巧的羅馬快船，掛著表示和平的白旗，從港口駛出，緩緩靠近了“華夏號”。

船長室內，氣氛微妙。

信函被呈了上來，用的是上好的莎草紙，封口蓋著埃及行省總督的印信。

文魁沒有立刻拆開，而是將信函放在桌上，

“玄鳥傳回來的情報，都看過了？”

“看過了。”

鐘離昧沉聲回答，他面前攤開著一份用密文寫就的帛書，

“這位埃及總督，蓋烏斯·科爾尼利烏斯·加盧斯，出身騎士階層，并非傳統貴族。”

“靠著軍功，更靠著對屋大維的阿諛奉承，才爬上這個位置。此人好大喜功，貪婪無度，將整個埃及視為自己的私人金庫。”

“一個可以被利益驅動的人，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說完，文魁又看向另一份情報，

上面用蠅頭小篆，標注著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