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玻璃門被推開時，林嘉偉正在調整投影儀焦距。他抬頭看了眼掛鐘，九點十七分，比約定時間晚了近二十分鐘。門口站著的女孩頭發微濕，淺灰色西裝褲腳沾著泥點，懷里抱著的文件袋邊緣已經翹起。

“抱歉”地鐵故障。她快步走到會議桌前，從文件袋抽出一疊打印紙，“我是新來的文案周雯，陳總監讓我配合您完成藍天度假村的提案。”

林嘉偉接過文件，紙張還帶著雨水的潮氣。他注意到對方右手小指外側有塊墨漬，像是鋼筆漏墨留下的痕跡。“美術指導林嘉偉。”他簡短地自我介紹，將文件平鋪在桌上，“這些是全部？”

“市場調研部分還在整理，最晚十一點前能發過來。”周雯拉開椅子坐下，從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我看過您上次為茉莉山莊做的視覺方案，色調處理很特別。”

投影儀發出輕微的嗡鳴，林嘉偉調出準備好的PPT。他察覺到周雯的目光在屏幕與自己之間快速移動，像在對比成品與創作者之間的關聯。“這次需要更明亮的色系。”他點擊翻頁，度假村的LOGO在幕布上展開，“客戶想要突出親子互動概念。”

周雯突然站起來走到幕布前，她的香水味掠過林嘉偉鼻尖，是帶著柑橘調的清新氣息。“這個珊瑚色可以再飽和些，”她指尖幾乎觸到投影畫面，“如果增加10%的明度，會更容易喚起家庭用戶的愉悅感。”

林嘉偉怔了怔。上周市場部送來色彩測試報告，確實提到類似建議。“你懂色彩心理學？”

“輔修過視覺傳達。”周雯坐回位置，打開電腦調出文檔，“文案部分我做了三個方向，您看看哪個更契合整體風格？”

窗外雨勢漸大，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混著鍵盤敲擊聲。林嘉偉發現周雯編輯文檔時習慣咬下唇，遇到卡殼時會無意識轉筆。當她把第三版文案發過來時，辦公室只剩下他們兩人。

“行政部六點就下班了。”林嘉偉保存文件，看了眼漆黑的外間辦公室，“你住哪個方向？我看看順路送你。”

周雯正在收拾文件，聞言抬頭笑了笑：“不用，我習慣加班。”她指了指角落的折疊床，“上個月趕化妝品案子時買的，沒想到這么快又派上用場。”

深夜十一點二十七分，林嘉偉修改完最后一頁圖表時，發現周雯不見了。茶水間傳來水流聲，他走過去看見她正在洗馬克杯。“要咖啡嗎？”周雯頭也不回地問，“我帶了掛耳包。”

“這么晚喝咖啡？”

“反正要通宵。”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從柜頂取下一個紙盒，“客戶明天下午就要看提案，市場部的數據還沒到齊。”

林嘉偉看著她在飲水機前踮腳接熱水，西裝外套后擺因為這個動作微微掀起。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三年來第一次有人陪他加班到深夜。“我去樓下便利店買點吃的。”他說著拿起外套。

暴雨仍在繼續。當林嘉偉拎著塑料袋沖回大樓時，電梯已經停運。他爬了九層樓梯，推開辦公室門看見周雯正蹲在主機箱前，手里拿著不知從哪找來的螺絲刀。

“硬盤突然讀取失敗。”她額前有層細汗，“我懷疑是接口松動。”

林嘉偉放下食物袋，蹲下身時聞到對方發絲間的洗發水味道。機箱內部灰塵不多，所有線纜整齊固定著，不像會松動的樣子。“可能是顯卡問題。”他伸手檢查插槽，小指不小心碰到周雯的手背。

兩人同時縮回手。周雯的耳尖在日光燈下微微發紅。“先吃東西吧。”林嘉偉轉移話題，從袋子里拿出飯團，“只有微波食品了。”

他們并排坐在落地窗前吃宵夜，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周雯突然指著遠處一棟亮著燈的大樓：“那是藍天集團總部吧？聽說他們董事長辦公室能看到整個金融區。”

林嘉偉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我們去年做過他們酒店品牌的案子。”

“所以這次度假村項目志在必得？”周雯咬了口飯團，米粒粘在嘴角。

林嘉偉下意識伸手想幫她拂去，又在半空停住。他指了指自己嘴角示意：“沾到了。”

周雯胡亂抹了把臉，反而把飯粒蹭到了顴骨上。林嘉偉忍不住笑出聲，從桌上抽了張紙巾遞過去。這個瞬間，辦公室突然陷入黑暗。

“跳閘了？”周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林嘉偉摸出手機照明，看見周雯還捏著半截飯團。“應該是暴雨導致的停電。”他打開手機電筒功能，“備用電源只維持消防系統。”

微藍的光線里，周雯的眼睛亮得出奇。“電腦有自動保存吧？”她湊近屏幕檢查，肩膀不經意擦過林嘉偉手臂。

“嗯。”林嘉偉聞到柑橘香混著米飯的熱氣，“等電力恢復就能繼續。”

他們肩并肩坐在黑暗里，聽著彼此的呼吸聲。過了十分鐘，周雯突然說：“我小時候很怕黑。”

“現在呢？”

“后來發現黑暗里其實有很多聲音。“她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節奏，”雨聲，空調外機聲，還有...“她突然停下，“你聽。”

林嘉偉屏住呼吸。在雨聲間隙，隱約能聽見電梯運行的嗡鳴。“電力恢復了。”他站起來時，燈光驟然亮起，刺得兩人同時瞇起眼。

周雯的睫毛在強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林嘉偉注意到她左眼角有顆幾乎不可見的淚痣，在辦公室慘白的燈光下像是鉛筆輕輕點上去的印記。

凌晨三點十六分，他們終于完成提案。周雯把最后調整好的文件發到林嘉偉郵箱，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她起身時碰倒了筆筒，彩色馬克筆滾了一地。

“我來。”林嘉偉蹲下身幫她撿拾，發現其中有支筆帽刻著“第四屆廣告新人獎”。

“你獲過獎？”

周雯接過那支筆，隨手插進襯衫口袋：“學生時代的比賽。”她關上電腦，折疊床發出金屬摩擦聲，“明天...不對，今天九點還要見客戶。”

林嘉偉看著她在狹窄的折疊床上鋪開毛毯，突然說：“我家就在對面小區。”

周雯整理枕頭的動作頓了頓。“所以？”

“有客房。”林嘉偉說完就后悔了，他從不邀請同事到家里，“總比睡折疊床舒服。”

周雯歪頭看他，忽然笑了：“好啊，正好我沒帶換洗衣物。”

雨已經停了。走在凌晨空曠的街道上，周雯的皮鞋踩過水洼發出清脆聲響。林嘉偉放慢腳步等她跟上，發現她正仰頭看天空。“找星星？”他問。

“找云層裂縫。”周雯指著遠處一小塊深藍色天幕，“氣象學上叫透光云隙，通常出現在暴雨后。”

林嘉偉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一滴殘留在屋檐的雨水正好落在他頸間，冰涼得讓他打了個寒顫。周雯見狀從包里掏出紙巾，這次她直接伸手替他擦掉了水珠。她的手指溫暖干燥，蹭過皮膚時像羽毛掠過。

公寓電梯里，周雯對著鏡面整理頭發。“你一個人住？”她看著電梯按鍵面板上唯一亮著的樓層按鈕。

“嗯。”林嘉偉掏出鑰匙，“客房浴室有備用毛巾。”

推開門時，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周雯站在門口打量客廳墻上掛著的幾幅風景素描：“你畫的？”

“大學時學的建筑。”林嘉偉從鞋柜拿出拖鞋，“咖啡還是茶？”

“水就好。”周雯走到最大的那幅素描前，“這是漓江？筆觸很克制，但水流動態抓得很準。”

林嘉偉遞給她玻璃杯，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周雯手指滑落。“你去過？”

“去年夏天。”周雯喝了一口水，“當時在竹筏上就想，如果能畫下來多好。”

她轉頭看向林嘉偉，“沒想到真有人把我眼里的漓江畫出來了。”

客房門關上后，林嘉偉站在客廳良久。他發現自己正盯著那幅漓江素描，回憶去年獨自旅行的點滴。臥室床頭柜上，手機屏幕亮起，是周雯發來的消息：“提案終稿已發郵箱，早安。”

窗外，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

一周后的周五下午，藍天度假村提案順利通過。會議室里掌聲響起時，周雯悄悄對林嘉偉比了個勝利手勢。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沒涂任何顏色，指節因為連續熬夜顯得有些蒼白。

“今晚部門慶功宴，林指導一定要來啊！”市場部的小張攬住林嘉偉肩膀，“周雯說你家的威士忌很棒。”

林嘉偉看向正在收拾材料的周雯，她無辜地眨眨眼：“上次看到你酒柜了。”

聚餐地點定在日料店。林嘉偉到的時候，周雯已經和創意組的同事喝成一團。她脫了西裝外套，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正仰頭喝清酒，脖頸線條在燈光下像某種優雅的水鳥。

“遲到的罰酒三杯！”有人起哄。

林嘉偉接過酒杯時，周雯突然說：“他酒精過敏。”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她面不改色地補充，“上次去他家看到的藥箱里有抗組胺藥。”

事實上林嘉偉只是輕微花粉過敏。但他沒有拆穿，任由周雯把那杯酒倒進自己嘴里。酒液從她唇角溢出，順著下巴滑向鎖骨。林嘉偉移開視線，發現自己的手正無意識摩挲著酒杯邊緣。

凌晨散場時，周雯已經醉得站不穩。林嘉偉叫了出租車，扶她坐進后座。周雯歪頭靠在他肩上，呼吸間帶著清酒的甜香。“其實你沒有酒精過敏。”她突然說，聲音因為醉酒而黏稠，“我只是不想看你被灌酒。”

林嘉偉僵著肩膀不敢動。周雯的發絲蹭著他頸側，癢得像是有螞蟻在爬。“我家到了。”出租車停下時，他幾乎是逃也似地挪開身體。

周雯卻拉住他袖口：“明天周六，要不要去寫生？”她的眼睛在路燈下亮得驚人，“氣象臺說晴天。”

第二天早晨九點，林嘉偉背著畫板來到約定地點時，周雯已經等在公園長椅上。她穿著淡藍色連衣裙，頭發扎成馬尾，膝上放著速寫本。“遲到了七分鐘。”她晃了晃手機。

林嘉偉在她身邊坐下，聞到防曬霜的椰子味。“帶了什么？”周雯好奇地翻看他畫箱里的顏料管，“我只會用鉛筆。”

“可以先從素描開始。”林嘉偉取出炭筆遞給她，“找簡單的物體練習線條。”

周雯接過筆，手指不小心碰到他掌心。她迅速縮回手，在速寫本上畫了幾道歪歪扭扭的線條。“像小學生涂鴉。”她自嘲道，把本子轉向林嘉偉，“教教我？”

林嘉偉猶豫片刻，起身站到她身后，俯身握住她拿筆的手。“手腕放松。”他引導她的手在紙上移動，“線條要肯定，不要反復描摹。”

周雯的后背幾乎貼在他胸前。林嘉偉能感覺到她的肩胛骨隨著呼吸輕微起伏，像一對收攏的翅膀。他突然松開手，退后兩步：“大概就是這樣。”

他們在公園湖邊畫了一上午。周雯進步神速，到中午時已經能畫出像樣的樹葉輪廓。林嘉偉看著她專注的側臉，陽光透過樹葉在她鼻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午飯我請。”周雯合上速寫本，“感謝林老師指導。”

他們選了湖邊一家露天餐廳。等餐時，周雯翻看林嘉偉的寫生簿，突然停在一頁：“這是公司樓下那家咖啡館？”

林嘉偉看了一眼，那是上周暴雨前隨手畫的速寫。“嗯，上周三畫的。”

“那天我就在這個位置。”周雯指著畫中靠窗的座位，“在改藍天項目的文案。”她抬頭看他，“所以那天你看到我了？”

林嘉偉的耳根突然發熱。他確實記得那天隔著玻璃窗看見周雯咬著筆帽皺眉的樣子，所以才鬼使神差畫下了那個場景。“巧合。”他低頭切牛排，刀叉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下午他們去了植物園。周雯對著一株山茶花練習素描時，林嘉偉悄悄在速寫本上畫下她皺眉的樣子。當周雯湊過來看時，他迅速翻過那一頁。

“小氣。”周雯撇嘴，突然指著遠處，“那邊有片櫻花林！”

他們小跑過去，發現櫻花已經過了盛花期，但仍有零星花瓣飄落。周雯站在樹下，一片花瓣落在她發間。林嘉偉伸手想拂去，卻在半空停住。這個動作太熟悉了，上周在辦公室，停電那晚在便利店，還有今早教她畫畫時。

“怎么了？”周雯仰頭看他。

林嘉偉收回手：“有花瓣。”

周雯自己撥了撥頭發，花瓣飄落在地。“聽說櫻花從盛開到凋零只有七天。”她彎腰撿起那片花瓣，“比廣告人的創意周期還短。”

回程時天色突變。他們剛走到公交站，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林嘉偉拉著周雯躲進路邊便利店，兩人衣服都濕了大半。

“天氣預報沒說有雨啊。”周雯擰著裙角的水，連衣裙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林嘉偉買了兩條毛巾遞給她：“夏天就這樣。”

他們站在屋檐下等雨停。周雯用毛巾擦著頭發，突然說：“其實我知道你畫了我。”

林嘉偉的手一抖，礦泉水瓶掉在地上。“什么？”

“剛才在植物園。”周雯狡黠地笑了，“你翻頁前我瞄到了。”

雨水在柏油路上匯成細流。林嘉偉彎腰撿起水瓶，心跳快得不像話。“你生氣嗎？”

“為什么要生氣？”周雯把濕毛巾疊成方塊，“不過下次可以直接給我看。”

便利店的門鈴響起，一個穿西裝的男子沖進來躲雨。他看到周雯時明顯愣了一下：“周雯？這么巧！”

周雯的表情瞬間僵硬：“李經理。”

“聽說你跳槽去奧美了？”被稱作李經理的男人打量著林嘉偉，“這位是...”

“同事。”周雯簡短地回答，往林嘉偉身邊靠了靠。

李經理露出曖昧的笑容：“我懂我懂。”他從冰柜拿了瓶啤酒，“上次同學聚會張悅還問起你呢，說你和新男友挺穩定的...”

“你認錯人了。”周雯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我不是周雯。”

李經理尷尬地笑了笑，結賬時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雨勢稍小后，他匆匆離開便利店，臨走時還朝周雯揮了揮手。

屋檐滴水聲變得規律起來。林嘉偉發現周雯的手指緊緊攥著毛巾，指節發白。“前同事？”他輕聲問。

周雯深吸一口氣：“前男友的直屬上司。”她突然轉向林嘉偉，“剛才為什么不否認？”

“否認什么？”

“他說我們是...”周雯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搖搖頭，“算了。”

林嘉偉望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睫毛，突然明白她在說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他誠實地說，“我們確實不只是同事。”

周雯抬起頭，雨水從她下巴滴落。林嘉偉伸手抹去那滴水珠，這次他沒有猶豫。